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溅起一地滚滚尘埃。
四周是人们心有余悸的感慨之声。
宛遥远远地等了一会儿,眼见并无危险,这才提裙上前给几名倒地的伤兵诊治。
她常往军营跑,不少虎豹骑是认识她的,当即腾出位置,小心翼翼的把这尊佛高高供着。
被铁面人击飞的士兵大多伤到筋骨,宛遥一面迅速给他们做了简单的接骨处理,一面让人去准备担架。
“这里不是前线,怎么会有威武军出现?是杨岂要出兵偷袭吗?”
见她发问,立时有士卒应答道:“跟偷袭没关系……宛姑娘你有所不知,那‘转生丸’消耗人体精气,第一批磕过这药的,已有不少人陆续失控,周身血管暴涨,疼痛难忍,以至于敌我不分,见人就打。”
他道:“杨岂自己应付不过来,索性就把这些祸害放出营外,任其自生自灭,倒让我们帮着擦了不少屁股,着实可恶。”
士卒说得愤愤,宛遥却收回视线去看横在不远处的,小山一般的铁面军尸首。
几个守城的将士合力把人抬起,预备丢出城外,那盖在脸上的铁疙瘩哐当一声坠落,面具之下早已是一张分不清本来面貌的五官。
乱世人命如浮萍草芥,任由几方势力捏扁搓圆,有用时呼来换去,无用时弃之敝履,想这古今千年,多少王朝更替,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回去的路上,长街已然恢复了平静。
季长川大概是自己没成家,人丁不兴旺,于是惯来喜欢找个大房子将一众人等聚在一块儿唠嗑,尽管他不常回府,却也依旧爱看自己宅邸人来人往,有些烟火气的样子。
宛遥捧着书从角门进去,想趁闲来无事好好的研读一番。正路过拐角要往自己房间里走,一晃眼似乎看到两个人影站在后院内。
到底是个女孩儿,八卦之心很难压制的。
她把刚踏入垂花门的脚又悄悄收了回来,倒退着挪了几步。
十分稀奇。
那院儿里站着的是宇文钧,而他面前的居然不是淮生,而是个宛遥不认得的姑娘,二人轻轻地交谈,不知在说些什么。
女孩儿是侧身背对着她的,身形比淮生高挑一点,但却把自己的头压得很低,一副怯怯的模样。过了没多久,只见她递去一个香囊和一封书信,表情很是羞赧。
这幅画面,摆明了是在表白心意,等看清情况不对时,宛遥再想回避已经很难了。
宇文钧瞧着伸到视线里的东西也显得十分头大,他默了片刻,不晓得是怎样回应的,但看那女孩子隐约泛着泪光的神情,不用想也能猜到是给推拒了。
姑娘连东西都没能送到他手上,便悻悻地转身,抹着眼泪委委屈屈地离开。
感情上的事,的确很残忍啊……
待得那人走远,宇文钧似乎早已觉察她在此处,遥遥唤了一声:“宛姑娘。”
见他先开了口,宛遥也就不好再回避,走出来盈盈一拜,“宇文将军。”
打完照面,她朝适才那位姑娘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没收回视线,“模样标致,举止优雅,衣着光鲜,想来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宇文将军就不多考虑一下吗?”
身边的年轻将领被她这么一问,反倒局促起来:“我……”
“……眼下还没有这个打算。”
宛遥并未细细深究,只不动声色地说:“是因为淮姑娘?”
很意外的,这个平素沉稳自持的青年面色不可控制地涌出绯红来,看得出他是想辩解一番的,但兴许觉得自己的这不正常的反应已经让她看出了端倪,面颊五颜六色的闪了一阵,便也就自暴自弃地冲其笑笑。
有几分少年人的青涩与无奈。
好在宛遥一向没有余飞那样强烈的拉郎配热情,闻言也不过平和地一点头。
“那她知道吗?可需要我帮什么忙?”
“不用了,不用了……”宇文钧有些慌张,然后垂下眼睑,带了点落寞的神色,“小淮她天真单纯,对这种事向来懵懂无知,我也不太想给她平添烦恼,还是罢了。多谢姑娘的好意。”
他的礼数与言辞依然滴水不漏地让人挑不出毛病。
许多时候,宛遥总觉得他和淮生是有相似之处的,一个永远处变不惊,一个一直稳如泰山,也不知究竟要到何时,何日,何种情况之下,覆盖在他们周身的那层坚冰才能有所撼动。
*
前线和军中总是有事要忙,三天的烤羊节,直到十五,季长川才抽得一日空闲。
他虽热爱行军打仗,却也不会亏待自己的嘴,享受人生上很有一套。在自己这辈子漫漫无边的征途中,机缘巧合,曾跟着几位西北的老兵学得一手烤羊的好技艺,可惜当了将军反而无处发挥。这天夜里,他来了兴致,便命人将府内的花园收拾出来,架起几堆火,亲自给众人烤羊羔肉。
大老远的能闻到烤肉焦香的味道,偏生吹的还是北风,项桓跟着一路抽凉气。
宛遥在边上斜眼睇他:“看你那点口水……”
后者原本就做做样子,却还厚颜无耻地侧头示意,“给我擦一下。”
宛遥颦眉嫌弃了半天,“才不要,要擦你自己擦。”
他脸不红气不喘地说:“我口水怎么了,平时吃的时候,也不见你嫌。”
到底是被项桓这不要脸给惊呆了。
宛遥面色白一阵红一阵,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揪着他衣摆就要打。
项桓眼疾手快躲得十分游刃有余,手撑着栏杆,轻轻一跃便跳下了走廊,还顺便闪避了后面扔来的一块石子。
“项桓,你给我站住!”
原地的姑娘气急败坏,绕出台阶往这边追。
早已落座的宛大人强忍住额头快爆出的筋,念了半天的清心咒才把自己那一口老血给咽下去。
摇头叹道:“女大不中留啊,家门不幸……”
宅子之前是座无主的旧府邸,因为够大才被季长川相中,用来容纳这一帮老老少少。说是花园,但实则久久没人打理,荒凉得很,这会儿跟着新主人沾了光,也颇难得的有了人情味。
院中摆好了几张桌椅,来得早的已然落座,一言一语的话起了家常,一派闲适景象。
季长川本人却很是忙碌,在火堆边绕来绕去的翻转羊肉,不时洒上几把调料。尽管出了一头薄汗,他却乐此不疲似的,满眼兴致勃勃。
看样子肉烤好还有一阵子,花台下面,项桓整理着被宛遥扯得七零八碎的衣服站起来,一本正经地作妖:“宛遥,你现在打我可以,以后这样算是谋杀亲夫,犯七出的……”
然后又在女孩子发火前引开她的注意力,往旁边一指:“看他们那帮人在干什么?”
宛遥愤愤地瞪着他,却还是很老实地顺其视线望过去,不远处就瞧见宇文钧、秦征一群人围在淮生跟前,连陈文君也在其中。
“这玩意儿是精铁做的吧。”余大头摸着下巴啧啧感慨,看宇文钧拿他那把佩剑朝着淮生手腕的铁环用力砍了几下。
“噌噌”一串脆响,火星四溅。
陈文君在旁有些心悸,还是怕伤到女孩儿的皮肤:“当心一点。”
他显然很克制自己的手劲了,鬓边上深刻的蹦出青筋。奈何数剑下去,那铁环上也不过就只多了几道伤痕,于事无补。
秦征像是早有预料,“不行的,我试过。”
“这环足有两寸之厚,便是寻常的熟铁也不易斩断,更别说精铁了。”
宛遥伸手去垫了两下,“真沉……这岂不是得戴一辈子?”
秦征抱着怀,无所谓地笑笑:“可不就是得戴一辈子么。”
宇文钧眉头紧锁地端详着那块厚重的铁料,似乎并不打算轻言放弃,反倒是淮生不以为意地提醒:“将军,当心你的剑。”
他轻叹着摇头,又不好再多言,只能先将佩剑收起。
上一代的奴隶正是因为这个铁环,老来几乎抬不起手,等同于废掉一条胳膊,宇文钧到底是想帮她把这块枷锁卸掉。
陈文君见状,低头若有所思地沉吟。
“……这精铁是舅舅当时就地取材,用西北附近的铁矿冶炼而成的。据说为了以防万一,也同样做过一柄能够斩碎此铁环的重刀。”
她毕竟是袁傅的外甥女,武安侯将战俘带到了中原,作为他的家眷,陈文君倒也知晓几分其中的内情。
“对了……”宛遥险些快忘了她的身份,紧接着问,“那刀呢?”
她遗憾地耸耸肩,“舅舅投奔燕王,侯府自然被抄了,我们家为了避嫌不敢去收拾东西,最后大半财务都落到了杨岂手里。”
“那柄刀他好像也留下了,兴许是觉得好用,就连上战场都是随身带着,要拿到估计不容易。”
“很简单啊。”项桓摊开手,“反正迟早有一天我们也是要跟姓杨的决一死战,届时再把东西抢回来,不过顺手的事。”
宇文钧深觉有理地颔了颔首。
余飞便拿手肘去不怀好意地捅捅秦征,“喂,这么说来,咱们打胜仗,对你而言好处最多了。要不给个彩头,谁先帮你抓到杨岂,你付一百两黄金的报酬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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