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旁人听来,他的语调波澜不惊,好像在陈述一个与所有人都无关的故事,但每一字每一句的推敲都无懈可击又惊心动魄,似是让整个大理寺公堂都蒙上了一重诡异的血光。
片刻的死寂之后,陈可凡在刘洪品喊冤前先行开口,平静质疑道:“依云都统所言,如何能证明这红衣上的印记乃是人血所致?”
“证据有二。”将目光转向已然被吓得愣怔的店小二,云宣问道,“小二哥,沈小姐送刘洪品走后,你可见到她曾在关门时屈了身子?”
好不容易才回了神的小二点了点头,有些失魂落魄地道:“是,沈小姐好像是丢了什么东西,所以蹲下身子去捡,险些,险些站不起来了……”
“所以,证据之一,便是这右袖子上的一抹血迹。”示意那捕快将红衣右边的袖子拉了起来,云宣指着上面一小片显然比四周色泽更深的地方道,“沈小姐当时并不是为了捡东西,而是要擦去她在与刘洪品告别时滴在地上的血迹。”
众人将目光投去,果然见那袖子上有一抹色泽不同。
陈可凡微微颔首,问道:“那证据之二呢?”
早已得了指示了白秋将九秀坊的掌柜带了上来,他的手中捧着一件色泽质地显然与沈妍定做的一模一样的红衣。
依着九秀坊掌柜所言,坊中真品向来用的是名贵布料,遇水也不会掉色,所以倘若将两件相同的衣裳同时浸泡在水中,沾染了血迹的衣裳自然会现了原形。
结果显而易见,将两件衣裳在水中揉搓片刻拿起之后,新做的那件在水中不留半点颜色,而沈妍的那件却将一盆清水染得通红。
那盆血水由一个捕快的双手端着从一个人的眼前到了另一个人的面前,颠簸时微微荡起浑浊而又透明的涟漪,让人瞧着能将眼睛刺得生疼。
“爹,殿下,他胡说八道,我从来没见过那件红衣,不,不是,是我从来不知道那件红衣上为何会有血迹……”跪着爬到了逸王的面前,但终究还是被他冷冷的一瞥所震慑,刘洪品不敢再向前,只得朝他的父亲刘尚哀求道,“爹,我没杀人,我是被冤枉的,你要为我做主,你要为儿子做主啊!”
刘尚不愧是见惯了宦海沉浮的老人,此时虽然心急如焚,却还是留有几分冷静,指着他骂道:“你这个混账,平日里浑水摸鱼也就罢了,这次竟敢教唆沈家小姐犯下如此重罪,若是冤枉,也该找陈大人诉说冤情,求我又有何用!”
看到自家父亲神色有异,刘洪品心下一动,已然明白,忙又朝着法案之后的陈可凡跪好,辩解道:“大人英明,草民虽与沈小姐一见钟情,但她毕竟是世家小姐,怎会听任草民的教唆以性命来陷害自家兄长,这也太荒谬了……”
沉吟片刻,将目光探向云宣,陈可凡问道:“不知云都统有何解释?”
云宣不答,转头看向在方才从沈家回来后便站在睿王身后的苏蔷,眸光温柔地朝她点了点头。
虽然她带着璇儿离开时并未表明此去目的,但既然是去沈家,自然是发现了与沈妍动机有关的证据。
洛长念微侧了头,余光看到她紧紧攥住的双手,蓦地微微一怔。
他印象中的苏蔷一直胆识过人且无所畏惧,虽算不得心机城府颇深,却也精于谋划,有时便会让人忽略了她也会有心生畏惧的时候。
不想她在公堂之上竟会紧张至此,他几不可察地微然一笑,轻轻开口,对逸王道:“皇兄,这些证人都审问得差不多了,让他们都下去吧,毕竟苏姑娘是宫城的人。”
自家的人乱成了一团,洛长策心中不快,自然也不愿家丑外扬,对陈可凡略一示意,让他将大堂中除了刘洪品之外的证人都带了下去。
转瞬之间,堂下已经空荡了许多,让人瞧着也不再那般压抑。
自然是知道他是出于好意,苏蔷心中领情,也不再那般紧张,慢步到了公堂上:“明镜局女史苏蔷见过两位王爷,诸位大人。”
她声音虽低,却吐字清晰,落在一直剑拔弩张的公堂之中,倒让气氛缓和了不少,连那个新来的执笔少丞也不由得抬头看了她一眼,略有一怔。
陈可凡微一颔首,甚是客气:“苏姑娘不必多礼,不知是否已得知此案动机?”
镇定了一下心神,苏蔷平静开口:“刘洪品陷害沈熙杀人的确是铁证如山,至于沈小姐为何会被其甘心利用,恐怕要从今日我们在青林寺发现的两具尸体说起。”
大堂之内又陷入瞬间震惊的沉寂。
陈可凡亦是讶异非常,脱口问道:“什么尸体?”
云宣一抬手,让前去青林寺接应的张庆将他们白日在苍莽山发现的两具尸体抬了上来。
那两具尸体皆是男子,虽然已经开始腐烂面目全非,全身散发着腐朽的气息,但还是可以依稀分辨出那是两个出家人。
将眸光转向刘洪品,苏蔷语气微冷,问道:“不知刘公子可认得他们?”
目光有些闪躲,刘洪品强作镇定道:“我……我怎么可能认识他们?你一个女流之辈,切莫在公堂上胡说八道。”
陈可凡象征性地拍了拍惊堂木:“苏姑娘,他们是什么人,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又与沈熙一案有何关联?”
苏蔷答道:“启禀大人,他们是青林寺的小僧人戒心与戒空,在三月十五沈小姐上山时负责巡夜。”
洛长策不由抬手掩了口鼻,皱眉道:“云都统,这看也看了,还不赶紧让人搬出去。”
张庆领命,带人将尸体搬了出去,将一个年迈的僧人带了上来,正是慧能大师。
白日里在青林寺时,他们发现戒心与戒空的失踪有异,所以云宣便又重新找慧能大师质询。出家人总不善于撒谎,而且他们也已经将真相推断得差不多,慧能便也不再隐瞒,承认了那两个小僧人的确并非下山化斋。
也好在这一场大雨,才让他们很快便找到了那两个小僧人的尸体。
“大人,我们今天去青林寺时,原本想探听沈小姐上山当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在无意间打探到三月十五日巡夜的两位小师父都无端失踪,经过一番追问,慧能大师才告诉了我们真相。”双手合十,对慧能大师恭敬一拜,苏蔷道,“劳烦大师将真相公之于众。”
与初见时相比,慧能好似苍老了许多,重重叹了一口气后道:“阿弥陀佛,老衲一生修行,只可惜仍然六根不净,为寺中虚名欺瞒了几位施主。”
原来在三月十五那一夜,虽明月高挂山风清爽,但青林寺并不安宁。
慧能如往常般下了晚课后回房诵经,却突然被一阵骚乱惊动,不久后便有小僧人过来禀告说后山出了事。
他赶过去时,戒心与戒空已昏迷不醒,衣衫不整地双双倒在乱草丛生的乱石中,被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便是白天威胁他要腾出长青院与菩提院的那个富家公子。
听到了女子隐隐哭声,慧能只觉不妙,却没想到据那公子所说,是戒空与戒心迷奸了一位女施主,被他们发现后出手打晕。
慧能曾想要等戒心与戒空醒来之后将事情问清楚,但那公子却以青林寺的清白名声为要挟,逼迫慧能不得不同意将他们交给了他处理。
“当时那位公子说他识得衙门的人,既能为那位姑娘讨回公道,让他们因罪受过,又能保全青林寺的名声,所以老衲才放心将戒心与戒空交给了他,但……”长叹一声,慧能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无限悔恨,“老衲只当他们已经在牢狱中改过自新,却不想那两个孩子竟早已命丧苍莽山。”
第63章 鹊桥归路(十八)迷局
“那天我半夜睡不着, 的确在去后山时发现那两个小僧人对沈小姐行了不轨之事,所以一怒之下便将他们打晕。后来考虑到沈小姐的贞节名声,只能向慧能大师提议要隐瞒此事,然后就打算将他们直接带到官府受些责罚……”见再也瞒不住, 刘洪品虽承认了慧能大师所说的人正是自己,却依旧嘴硬,急急辩解道, “但是, 但是在下山的时候他们醒了,逃跑时在慌乱中自己跌倒了山谷里, 我又不是大罗神仙,如何能救得了他们?”
“刘公子的意思是, 你并不知道他们已经命丧黄泉?”苏蔷冷笑一声, 道, “那就奇怪了, 他们跌落山谷, 怎地还将自己给埋了起来?若非这一场大雨, 他们的尸身可能还不能被发现。”
刘洪品支吾道:“这, 这我怎么知道?说不定是他们寺中的和尚发现了他们的尸体, 所以顺手给埋了呢?”
“刘公子所言也不无道理, 不过, ”掀开吴蓬手上托盘的布盖,苏蔷问他道,“为何埋着他们尸体的旁边还有沈小姐送给你的玉笛?”
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那托盘上的玉笛一眼, 刘洪品哼了一声:“胡说,这笛子我确实见过,但她何时送给了我?”
虽然随着苏蔷来到了大理寺却在公堂中一直沉默的璇儿此时忍不住道:“你不要再狡辩了,我家小姐亲口对我说她在青林寺时将这支平日里最喜欢的玉笛送给了你,你怎能不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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