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年纪十余岁的少年。少年穿着皮袄,戴着整张狐皮做的帽子,长长的狐尾垂下,被他气呼呼地甩开又砸回脸上。
大概是气恼极了,他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朝毡包里的人吼:“你就一天到晚让着吧,这次能让你北迁,下回就能叫你带着这帮老弱病残去打其他部落!”
毡包里没人应声。
泰善伸手拦下两个女奴,见赵幼苓一脸茫然,低声吩咐道:“先避一避。”
这一位,是呼延骓同母异父的弟弟,阿泰尔殿下。比起呼延骓赏罚分明,这位虽然不是什么恶人,也没什么架子,可恼羞成怒的时候,从不顾忌旁人。
四人往后退了退,就听见毡包里呼延骓说话了:“避其锋芒。”
呼延骓的嗓音低低的,语气寻常,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阿泰尔冷哼,一只手摸到了腰上,抽出鞭子朝地上“啪”地一甩。积雪被甩了起来。
“父汗信任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再忍下去,什么时候把他睡过的女奴赏赐给你,说不定都叫父汗封了给你当王妃!”
阿泰尔的那一鞭子,把积雪高高甩起。赵幼苓没能避开,被甩了一脸的雪,等好不容易擦掉脸上冰凉的雪,一阵北风呼啸而过,毡帘一角被掀起,精壮的身影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盯着阿泰尔。
匆匆一瞥,赵幼苓见呼延骓的视线往这边送了一些,忙低下头,和两个女奴一样退到了一边。
大约是闻着了肉香,阿泰尔的脸色虽然还臭着,但没再发脾气,收了鞭子指着肉要女奴赶紧烤完送进毡包。
呼延骓看了一眼被泰善叫来人往边上送走的赵幼苓,回看阿泰尔道:“再甩就把肉往地上加点料,全塞你嘴里去。”
看到阿泰尔哇哇大叫起来,泰善忍着笑,先一步进了毡包。
呼延骓看他,他眯了眯眼睛,笑道:“殿下带回来的那个小奴隶,有些意思。”
他把商队那个老头的话复述了一遍,语调、声音,模仿的一字不差。末了,泰善笑问:“殿下怎么看?”
呼延骓摇摇头:“姑且先派人盯着那个老头。”
泰善:“那个小奴隶呢?”
呼延骓往矮椅上靠,屈指瞧着案桌:“我亲自盯着他,出不了什么问题。”
这边阿泰尔的肉端上了呼延骓的案桌,那厢赵幼苓见到了刘拂。
在叱利昆的部族,刘拂是奴隶的奴隶。到了这里,奴隶的事一贯是泰善在管,呼延骓没有特别交待,他也就照着需要,把刘拂安置在了小学堂里头。
戎迂的部族没有学堂,所有的东西都是言传身教,通过口口相传,教会后辈。比如叱利昆的部族,学堂没有,也没有先生。赵幼苓在叱利昆的部族那几年的记忆里,就完全没有见过这些。
但呼延骓的部族有学堂,这一点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学堂也是一顶毡包,一片欢声笑语。
两个梳着小辫儿的女娃娃不知道从哪里摘了几枝花,坐在毡包外的木墩子上,你一枝我一枝地分着。
卷起的毡帘底下,盘腿坐着两个小男娃,穿得胖乎乎的,手里抓着了两团雪,已经玩得脏乎乎了。
再往里头看,一群十二三岁模样的少年少女围坐一圈,最里头坐着两个人。一个稍显的年长一些,留着络腮胡子,另一个就是刘拂。
刘拂听不懂吐浑话,被人围着叽叽喳喳说话,脸都已经白了。边上年长的那一位明显拉着他,正呵斥一帮小鬼老实些别把人吓跑了。
领赵幼苓过来的人喊了一声,毡包里外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尤其是刘拂,更是跳起来就喊:“云雀儿救我!”
赵幼苓把手里的糖带进毡包,一群小的眼睛已经看了过来。她把糖分给了这群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孩,才叫刘拂有机会从包围里头跑了出来。
“你总算来救我了!”刘拂满头大汗,“云雀儿,你说他们是不是要弄死我们,我……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赵幼苓看了一圈毡包里的大头小头,问:“他们……怎么弄死你?”
刘拂噎住。
赵幼苓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把手里剩的最后一块糖塞进他嘴里。
“你没看出来吗,这里是学堂。”
“嗯?”刘拂嘴里还嚼着一口甜,顿时愣住。
“这里是小学堂,这些都是学生。”赵幼苓又看了眼毡包里的摆设,只有一张桌案,放了些书。
“可是,我能干吗?”刘拂莫名其妙地说道。
他一个汉人,又不会说胡语,连四书五经都还没通读,被安置到小学堂,能……干些什么?
赵幼苓不吭声。她也不明白把一个不会说吐浑话,也听不懂这些人说话的刘拂,安置在小学堂到底是要他做什么。
只是想到呼延骓几年后,会投奔大胤,又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能够想到其中的原因。
一群孩子吃着糖,闹哄哄地在一处玩耍。有多拿到糖的,给络腮胡子喂了一块,正坐在人粗壮的大腿上咯咯笑。
赵幼苓瞅着那几个孩子,衣袖刚被刘拂攥住,毡包外响起了说话声。
络腮胡子出去看了看,回来的时候,领进了笑盈盈的泰善。
泰善的人缘,因总是一张笑脸,比起冷冰冰的呼延骓要好太多。一毡包的小孩见着他,立即围了上去“泰善”“泰善”地咋呼。
泰善一次摸过脑袋,这才看向赵幼苓:“东西带给他了?”再看刘拂,脸颊鼓着一个小包,分明是嘴里还含着糖块。
泰善看回赵幼苓:“云雀儿,你跟我走一趟。”
赵幼苓和刘拂对望一眼。
泰善说的是汉话,刘拂听懂了,为此壮起胆子,问道:“那个……大……大人,我要做什么?”
泰善看着他笑。
“我听不懂你们说话,也……这个是学堂吧,我在这……做什么?”刘拂一脸茫然。
泰善笑:“大胤是大国,汉字兴许难记难学,可骓殿下的意思,是想让孩子们起码能和汉人说得上话。你来之前,部族里没汉人,想叫孩子们学,也不好教。你来了,正好可以教教他们。”
他说着指了指络腮胡子:“阿弥的生母是汉人,阿弥会说一点点汉话,你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妨问他。”
这话就是说明白了,是让刘拂在小学堂教戎迂的孩子学汉话。刘拂虽然有些懵,等回过神来,眼睛都亮了。
户部侍郎家的庶出小郎君,从前在家的时候,就盼着以后考不□□名,那就去当个先生,教人读书。
他没敢说,心底下还有个偷偷摸摸的想法,想把人孩子都教会了,关系都打好,回头能有机会跑回大胤,说不定看在他劳苦功高的份上,就不抓他回来了。
刘拂脸上藏不住的喜色,赵幼苓一眼就看见了,见泰善没什么在意,偷偷踩了他一脚,好叫他收敛一些。
等泰善看过来,她松开脚:“我要去做什么?”
泰善没说,只示意她跟着走。
等走出了毡包,到了一顶僻静的毡包外,他咳嗽两声,略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掀开毡帘。
毡包里,站着几个粗壮的妇人。
妇人的手里,挂着几套衣裳,仔细看去,分明是女装。
赵幼苓心里咯噔了一下。
第15章
毡包最寻常不过,除了僻静了些,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只是才站在毡帘下,赵幼苓就闻到了一股甜腻的香味。
是那种女人的脂粉香,只是气味不大好,怕是民间街头巷尾货郎买卖的那种脂粉。
毡包里,几个粗壮的妇人笑呵呵地展开手里的衣裙,想摸一摸,又怕弄脏了衣裳,满眼的惊喜。
泰善身后把赵幼苓推了进去,笑盈盈道:“这些都是新的,你去穿上看看。”
赵幼苓看了看裙子,又往泰善脸上看:“这是裙子。”她好些年没穿过裙子,可也不敢在这穿。
“我知道。”泰善笑道,“你去穿了看看。”
赵幼苓皱眉。
泰善揉了揉鼻子:“殿下那……出了点意外。”
他张了张嘴,要说的事好像不太好拿汉话讲,停顿了一会儿,才又道:“阿泰尔殿下想给殿下介绍一位姑娘。殿下被烦得不行,就随口撒了个慌,说是部族里已经有了看中的姑娘。”
他看着赵幼苓黑溜溜的眼睛,到底还是坦白了:“那位殿下惯常是个倔脾气的,见骓殿下说有这么一位姑娘,便吵嚷着定要看上一看。部族里本就适龄的姑娘少,就是有,阿泰尔殿下也都见过,所以……”
找不着姑娘,他就想着找个年纪小一些的男孩扮一扮。看看一个个晒得黑黝黝的小子,再想想肌肤雪白,雌雄莫辩的赵幼苓,泰善直接就摸了过来。
赵幼苓心里打鼓,忙不迭摇头:“我是男儿,就算是阉奴,也不能受这样的屈辱。”
见她仿佛恼了,泰善面上仍旧笑盈盈的,只挂了些许的歉意,叹道:“只是作一回女装,如何就成了屈辱。你且想想,这回你帮了殿下,殿下感念你的好,之后自然会好好看顾你。如此,你在部族的日子便更不会难过。”他低头笑,“况且,我听闻,阉伶有时也会为唱曲专门做女装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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