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种安详的,让人觉得自己还活着的人间之气。
“嘿!老子回来啦!”
队伍里的人都是呼延骓信得过的手下,他素来不讲规矩,人还在山坡上,那些人就已经骑着马,赶着羊,迫不及待往山坡下的家园跑。
一边跑,一边还有人高兴地嚎了一嗓子。
回应他们的,是从毡包里闻声冲出来的男女老少。
赵幼苓坐在板车上,被人颠着拉进部族,人还没下车,立即就被一群小孩围在了中间。
那些小孩见了她,眼睛都直了,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有人冷不丁伸手摸了一把她怀里的小羊羔,也有人扯了下皮毛斗篷,更多的是盯着她的脸,眼睛眨也不眨地看。
“你真好看。”有小孩说。
赵幼苓抿抿唇:“你也好看。”
她话才说完,边上的刘拂“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那小孩还流着两条透明的鼻涕,说句话的功夫已经吸了两回,脸上两团红彤彤,头发枯黄,怎么看也用不上“好看”两个字。
他正笑,后脖子被人一把拎住衣服,直接从板车上提了起来。
赵幼苓回头,呼延骓骑在马背上,手里拎着小鸡仔似的的刘拂,不客气地就往雪地上一扔。
听见他一声“哎哟”,那群小孩呼啦一下全散完了。
“泰善,你去给人安排下住的地方。”呼延骓眉头轻皱,对着笑盈盈走来的青年道。
泰善笑了笑:“你从哪儿捡回来的小东西?”
他问归问,也没打算听呼延骓解释,从地上拉起刘拂。再看自己从板车上下来,裹紧皮毛斗篷的赵幼苓,泰善又笑:“是个小姑娘。这可难办了,咱们这还没小姑娘能住的毡包。”
刘拂瞪大眼睛:“他和我一起的!男的,男的,不是小姑娘!”
刘拂一喊,泰善愣了愣:“男娃娃倒是好……”
他话没出口,呼延骓在边上叫了一声:“云雀儿。”
赵幼苓走到马旁,仰起头。
呼延骓居高临下,淡淡道:“你跟我住。”他说完,长腿一夹马肚,把人丢下自己先走了。
泰善笑:“这是怎么了?到了自己的地盘,还非要把人放在眼皮底下养着?”
赵幼苓没说话,边上有人应道:“这一个,是骓殿下在昆特勤那得来的奴隶。”
他这么一说,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子从走远的那个马背上的身影,落到了赵幼苓的身上。
皮毛斗篷看着眼熟,一整圈软毛围着雪白的一张脸,长长的斗篷明显被收了很多,尽管这样还是垂到了脚踝。
泰善挑眉:“殿下的?”
他低头去看手里拉着的刘拂,不知道是谁的羊皮袄子,灰扑扑的。两相对比起来,这待遇可差了不少。
呼延骓的毡包,是部族里最大的一顶。
泰善把刘拂丢给了底下人,自己带着赵幼苓就进了他的毡包。来的路上,他已经把两个小孩的名字都问清楚了:“云雀儿,以后你就住这儿。”
赵幼苓站在毡包里,看着毡包一脚整柜的书,默不作声。
“那是殿下生母留下的书。”有人送来一张睡榻,泰善指挥着放到了边上,“都是些汉人写的书。”
泰善和呼延骓都能说汉话,只不过呼延骓光能说不识汉字,泰善倒是能说也能认。
“能……看吗?”赵幼苓问。
泰善眼皮一抬:“你识字?”
赵幼苓点头。
泰善上下端详她几眼,唇边含笑:“挺好的。不过书是殿下的,能不能看,得问殿下。”
又有人进出毡包,把东西都给摆好。泰善仔细看了看,问:“看看还缺些什么。”他想了想,道,“殿下是个好脾气的人,你伺候好他,就吃不了亏。”
赵幼苓应诺。
泰善又问:“你刚来,怕是什么都不懂,现在有想问的事吗?”
赵幼苓答:“哪儿能买到纸笔文具?”
泰善愣住。
良久,他蹲下身,平视赵幼苓,笑着问:“你有钱?”
他站起身:“我会和殿下提这事,你是他的奴隶,你的事他做决定。”
泰善果真把赵幼苓的话告诉给了呼延骓。人回毡包的时候,赵幼苓正弯腰在整理属于她的那张小睡榻。
呼延骓开门见山,问她:“想读书?”
“想。”赵幼苓如是回答。
上辈子的赵幼苓还没开蒙,韶王府就出了事。王府里的哥哥姐姐们那时候多多少少都读过书。世子更是得了当朝大儒的夸赞。
等她进了掖幽庭,被义父带到身边,再开始读书识字,已经是在教坊的时候了。她比同时进教坊的几人学得都快,到后来,义父怕她太过显眼,就不许她继续读书。
“教坊司的人,不能科举入仕,书读得再多也是枉然。”
“能唱能舞,擅长琴棋书画,才是正途。你……能识文断字就够了。”
“别太出挑,在这里,太出挑的人,容易被盯上。”
“你娘是个很有才情的人,你像你娘,也像韶王殿下。但你现在不是在韶王府……如果你还在韶王府,日后封个郡主,谁也不能说你什么,才貌双全的郡主不用等及笄求亲的人都能踏平门槛。但这里是教坊,你的身份……不能引人注目。”
义父一遍又一遍的说,甚至还动过戒尺,打过她的手心。她反抗过,反抗的结果就是差一点被朝中最喜娈童的大臣要求。
那次,义父罚她跪在娘亲的牌位前,整整一晚上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那之后,她就明白,教坊司,不是能让她读书识字的地方。
看着呼延骓脸上神情,赵幼苓微微垂下眼帘。
不一样了,这辈子不一样了。
“我识字,所以想多读点书。书里的世界,很有意思。”
她喜欢读书。她知道女子读书不能参加科举,更不能入仕。但书里的东西,更教会她很多。
上辈子的无奈,未尝没有因为书读的少的缘故。
她若是看的书够多,知道的东西够多,也许,她能做的,就不是受人约束,而是主动地踏出回大胤的脚步。
呼延骓沉默半响,忽然笑了:“好。”
他走到书柜前,随手抽出一本,丢进她的怀里:“我不爱看这些,你要看就看,不用问过我。”
赵幼苓低头,书页微卷,也不知被人翻阅过多少次。
第13章
呼延骓给的痛快,还真的就把满书柜的书都借给了赵幼苓。
只一点,不得带出毡包。
他嘴里说的是不爱看这些,可赵幼苓看得分明,这一柜子的书,没有一本是簇新的。
问过泰善,她才知道,呼延骓对这些书,颇为爱护,只是……他当真不识汉字。
见她满脸诧异,泰善微微一笑,道:“殿下的确不识汉字。”
只是这些书,有些是当年呼延骓生父带来戎迂的,有些则是呼延多兰公主从来自大胤的商队手中购得。他再不识汉字,这些都是一份念想。
而殿下之所以能说的一口流利的汉话,也是因公主之故。公主……公主在世时,一直盼望殿下能识得汉字,日后好去大胤找到生父。但显然,直到公主抑郁而终,殿下都没生出过这个想法。
是以,殿下虽不舍这些汉书,却也恨着那个抛妻弃子的男人。
泰善的回答让赵幼苓多少有些吃惊。
她只知道呼延骓这个人在后来投靠了大胤,隐约也听说过他的身世,却没料到他竟然不认得汉字。
赵幼苓再去看毡包里的书柜,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呼延骓很忙,回了部族后,几乎没有在自己的毡包里待过半个时辰,偶尔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就又有人急匆匆来找,紧接着毡帘一掀,人就又出去了。
赵幼苓沉默半晌,问:“那我……若是要读书认字,殿下是否会不悦?”
就呼延骓那张脸,俊美中生的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不笑时鹰目凛凛薄唇紧闭,若是被惹恼了,便是不说话,一双眼睛也如寒星般透着叫人入骨的冰寒。
她不怕这人,可也不愿触怒他,平白令自己的日子变得坎坷起来。
“明日且有从大胤来的商队。”泰善看了看天光,“殿下已经嘱咐了,你要的纸笔文具,明日去商队那儿买。”
“钱……”
泰善沉吟了片刻,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笑笑:“殿下替你出这笔银钱,日后你好生伺候便是。”见赵幼苓脸上并未露出多少喜色,泰善微微一顿,这才道:“殿下身边从不近人,你倒是头一位。”
呼延骓身边有没有人,赵幼苓不知道,前世的时候也没从叱利昆那儿听到过这些。
她如今只知道,自己这是又欠了他一份情。
这晚的呼延骓,没有回毡包休息。听说是有母马要生产,他连夜带着人守在专门辟出来的马用产房里,整整一夜没有休息。
到第二天天明,赵幼苓就听说,昨夜生产的那匹马难产了,呼延骓亲自动手,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帮着把小马驹生了下来。
商队一早就来了。
赵幼苓没有等到呼延骓回毡包,便被泰善带着往商队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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