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惊喜惊得扶辛微微张开嘴,半晌没合得拢。
婢女们叩首谢了她和扶辛,鱼贯往外退去。心里松了一口气,可是心还吊在嗓子眼没有落下去。
容安的地位,在扶辛心里的地位,抑或是说以后在世子府的地位,都有目共睹,除了都后悔去摸了虎须,也没有别的办法。但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好在容安给她们开了一剂后悔药,让她们肠子悔青的时候没有断送宝贵的生命。
当值的婢女摆上晚膳来,扶辛心情忐忑地坐在了容安的对面。
人生第一次,他和容安坐在一起吃一顿饭。
对面的容安坐得端庄,脸色有些苍白,但不影响她绝世美颜,反而添些楚楚之态。
他以前见她,莫不是强势的模样。难得有这样温婉恬静的时候。这样恬静而美好,是他这一生见过最美好的样子。
可是这样美好的样子,可望而不可及,就像是大雨里溅起来的水泡,一触即灭。他不敢去触碰。
他只好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愚蠢地妄动,这样已经很好了。这样近的距离,只隔了一张桌子的距离,已经离想象里的距离那样近了。
容安瞧上去与前几日的精神状态大有不同,嘴角一直微微上翘,扶辛眼角余光瞧着她,饭吃得有一筷子没一筷子的,堪用一句食不知味。
但眼前秀色可餐,不吃也差不多饱了。
“你是怎么想的?”
前后态度变化这样大,扶辛自然不能不生疑。禁不住就问出口。
容安吞下一口菜,才反问他:“什么怎么想的?”笑了笑,“对了,你要不要喝点酒啊?天气冷,烦心事又多,喝点酒早早去歇息也好。”
扶辛摇头:“不必了。”不喝酒人就已经醉了,“我是说,你突然……变得这样和气,是为什么?是改变策略了吗?”
容安淡淡的:“如果只能依靠你才能达到我的目的,我何苦跟你拧巴着干?毕竟那样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
顿了一顿,望着扶辛,正色道:“扶辛,你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是宁折不弯的女英雄,我是个翻手云覆手雨的女政客,没有什么是能不能做的,只有想不想做的。”
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可扶辛没想到她能坦坦诚诚评价自己。
“也是。这么说,你是准备接受现实了?”
容安吃东西,嘴里唔哝不清:“算是吧。”脸颊鼓鼓的样子煞是可爱。
看得扶辛的一颗老狐狸心快要化了。但还是保持着清醒:“或者,这是你换了计策,欲擒故纵?缓兵之计?”
容安竟然笑着答:“是啊。还有美人计。被你识破了,怎么办?要不要换计策?”
有一种毒,明知是致命,却还是心甘情愿要喝下去,这种毒叫做心上的美人给的毒。
她笑起来的样子,漫天的雪花也都化作轻软梨花,柔美姿态脱尘绝俗。
扶辛望着她,有些痴然,一时没有回答。
容安继续道:“现在摆在我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联手阳昊,与你对抗。一条是,与你联手,对抗阳昊。两条路,没有哪一条能保证我稳赢不输。与其舍近求远,倒不如好好利用手边的资源。扶辛,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
“可是,你不是不想嫁给我吗?”扶辛望住她。
“可我也不想嫁给阳昊。”容安低垂着眼眸,不看他。
“你不是一开始就没打算嫁给阳昊吗?抱了必死的决心去伏遥城的吧?”
被扶辛戳破她的心思,她也没有觉得难为情,眸色一如既往的淡,“我的确是抱了必死的心来的。事实上,在我假死的那一天起,我就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死人。”
她淡漠地像在诉说别人的心境,“人死万事皆空。也就是说,我不再有爱,不再有恨,不再有荣辱悲欢。之前,我没有演好我死人的角色。”
“那现在呢?你准备演一个死人了吗?”
扶辛望着她,说不上此时心情是忐忑是悲凉还是别的什么,明明是他自己问出的话,却委实不想听容安告诉他答案。
容安没有给出答案。以一句“随缘”把扶辛搪塞了。
随缘?这像什么话?明明是没有希望,却又给人渺茫的希望,她这算是美人计吗?
可即便是美人计,扶辛也不想识破。
后来,容安问:“已经是冬月了,国不可一日无君,你既然已经得了禅位诏书,打算什么时候袭位?”
“三日后吧。”
扶辛想了想,道。
第一百四十六章 生死无差
几千里之外的墨国建晖城。
墓道长长,那一声接着一声的脚步声,轻而缓,像是遥远的寺庙里传来的夜半钟声,幽长悲凉。
何挚站在墓室石门前,背倚石门,长剑撑地,静默地等待着那脚步声的主人前来。
每一夜,他都在等待这个脚步声。这个他并不想听见的脚步声。
有一件事,他没想到,容安也没有想到。
自打容安“葬”在这里之后,墨国国主、容安的夫君墨琚,每晚都会到这座墓室里来,就睡在棺椁的一旁。
任谁劝都不行。
亥时整,墨琚到墓室门口。何挚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行礼,而是依旧挡在门前。
“开门。”
墨琚的声音沙哑苍凉。
“已经一个月了。王上,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您看看您现在的样子,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您若是毁了,墨国可就毁了!”
何挚紧紧贴着石门,仿佛只要贴在那里,墨琚就没有办法进去,只要进不去,他就能回宫里安寝一样。
“孤让你开门!”
墨琚脸色铁青,震怒的眸子似燃起烈火,一个眼神就能将人烧死。
何挚还是死死护着,执着道:“请王上回宫安寝!”
“滚开!”
墨琚一把薅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都拎了起来,猛然甩向身后墓道。
何挚高大的身躯撞上墓道玄武石的墙壁,发出一声闷哼,但旋即从地上爬起来,一个箭步冲回墓门前,再次挡住门口。
“何挚,你是想死吗?”冰冷沙哑的嗓音,全不似从前那个连说话都温润清爽的墨琚。
何挚的嘴角滴着血,一滴一滴,滴在玄武石的地板上,像是晕开的曼殊沙华一般绝艳。
“请王上回宫!”
他咬紧牙关,因为太过用力,脸都狰狞变形。
墨琚再次薅住他的衣领,同样的动作,同样的大力,何挚依旧撞在方才的位置上,一口鲜血喷射而出,墓道里立时飘散血腥味。
他却固执地又爬起来,扑到墓门上,双目瞪得更狰狞,大声道:“王上!王后已经死了!此时恐怕就只剩一堆枯骨了!您醒醒吧!您不能为了一个抛弃了您的死人,连墨国都不要了,连您的百姓都不要了呀!”
“孤要怎么做,何须你来置喙?若是不想干了,趁早滚蛋!”
墨琚骨节分明的手再次攥住何挚的衣裳,直攥得骨节发白,何挚下巴胸前全是浓稠的鲜血,墨琚牙关咬了咬,终是没能狠心再摔他一次,将他往旁边扯开,道:“孤不过是来陪陪她,你又何苦这样?她一个人睡在这冰冷黑暗的墓室里,一定很害怕。虽然她平时瞧着很强大,可她心里住着的,是个很胆小的灵魂。她一个人,会怕的。”
苍凉的嗓音像是在极远的地方飘,那么不真实。饶是何挚这样的铁血硬汉,冰神统领,都禁不住洒下热泪。
“王上,王后她一定不希望您这样的。她若是知道您这样,她一定会伤心的。”
若是寻常的墨琚,听见这样的话,定然会起疑心。但现在的这个墨琚,神智已然失去正常,就算容安站在他面前,他说不定都以为是自己在做梦。
其实容安设计的那场诈死,疑点那么多,他却连一个也没瞧出来,不过是因为,他不相信容安会那么狠心,干出那样的事。
“人死万事皆空,她是不会知道的。我来这里,说好听点,是怕她害怕,其实,是我害怕。何挚,你可知道,没有她的日子,孤怕得不得了。”他像是力气忽然被抽空,连说话都飘忽似浮云,不像他自己的声音。
他的声音愈沙哑:“孤怕一个人吃饭,孤怕一个人坐在那高高的庙堂之上,孤怕一个人睡在那张她睡过的那张卧榻上。”
“一闭上眼,全是她的音容笑貌。一睁开眼,她就消失无踪。”
“你说孤不要墨国了,你实在是冤枉孤。孤若是不要,早随她去了。”
何挚伏在墓门前,脸上热泪混着热血,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只能道:“王,您忘了王后吧。不要再记着她了。属下愿意一生守在王后墓前,替您守着她,只求您忘了她,过些正常人的生活。”
“忘?孤也想。若是衡五子还活着,孤也想让他给孤的脑子开上一刀,把所有关于她的记忆都抹掉。孤一生杀人无数,唯一觉得有些后悔的,就是杀了衡五子。以至于现在生死无门,活一日,受的都是蚀心之痛。”
他忽然抬起头,眸光苍凉地望着玄武石刻成的墓门,手抚上门上那玄奥的鸟兽纹,动作轻柔得倒像素日抚摸容安的脸颊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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