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鸩宠 (诸夭之野)


  小兮还未来得及应一声,他的人影已经消失在殿门外。
  他要去见一见衡五子。不管有没有用,不管衡五子会不会又趁机搞什么鬼,总之,先见了人再说。
  他在宫里有行走权,即便是夜里,也可以来去自由。宫中侍卫都认得他,远远瞧见是他,作揖行个礼,并不敢过问他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
  衡五子如今关在承光殿,有重兵把守。褚移到门口,御卫的眼睛里露出一段怪异神色,但也没有多说什么,作揖一礼,只问他来做什么。他答找衡五子问一些药理方面的事,御卫很通情达理地放了他进去。
  庭院里只有零落几盏宫灯,微光如豆,只照亮方寸之地,更显承光殿空旷幽静,甚而是有些可怖的。诚然,再可怖的地方,也吓不住这位自尸山血海里蹚过来的战神。
  地上落叶不扫,风一吹便卷积在一起,发出沙沙声。承光殿的格局他并不是太熟悉,只能是朝着主殿大致的方向走。
  蓦地里一阵袅袅笛声响起,婉转哀伤。褚移站住了脚。承光殿闲人莫进,是什么人在这里吹奏笛子?且吹得还这样好。
  司乐坊的乐伶们不会有胆子到这里来,她们也进不来。思来想去,只可能有一人,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吹这样一首哀婉的曲子。
  王上。
  褚移循着乐声找过去,终于在承光湖找到了人。人在湖心亭里。天上只有几点泠泠星光,不能视物,湖边三两盏风灯摇曳,忽明忽暗。
  依稀看见湖心亭的人着的是白衣,看挺直如松柏般的身姿,确定是墨琚无疑。
  褚移在湖边站立许久,笛声方住,墨琚上了舟子,篙夫撑了舟子过来,不过片刻功夫,便已到岸。墨琚踩着岸边石头上岸,手中的笛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背后敲着,走到褚移面前,淡淡道:“见过衡五子了?”
  “还没有。”褚移如实回答。
  墨琚继续往前走,嗓音情绪依旧都是淡淡的:“那你不用去了。孤问过了,他说他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毕竟,脑子支配着人的一切活动,少了一部分,谁知道少的都是什么?”
  “那就这样傻等吗?衡五子有没有说能不能治?”
  墨琚瞥了他一眼:“他说他没有办法治。毕竟他擅长的是整形科和各种毒药的破解之法。”
  “无论如何,也该让他去给容安把把脉吧?”
  “孤信不过他。”
  永远是这样轻飘飘的语调,轻飘飘令人抓狂的话。
  “王上信过谁呢?”
  褚移的话脱口而出,显然是没经过大脑的话。
  墨琚的背影明显一顿,半晌,才淡淡丢下一句:“倘你在孤的位置上,大概就不会这么问了。”
  他飘然远去。夜风泠泠,卷起他月白衣袂,似开在暗夜里的一树梨花。
  褚移怔愣在原地。
  他知道他方才吹奏的曲子是《梨花落》。据小兮那个小八卦道听途说来的消息称,这首曲子是容墨二人的定情曲。
  他本以为他吹这个曲子,是想起容安的好来了。却不想他还是那般无情态度。
  果然是自古君王薄情。但薄情至斯,难免不让人心寒。
  褚移愣了很久一阵子,还是决定要找衡五子给容安把把脉。
  诚然,他也信不过衡五子。但只要他盯住了他,就不怕他搞小动作。
  他想着,往主殿方向走去。
  殿门敞开,殿中烛火摇曳。烛光拖拽出一条长长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酒气与血腥气。
  褚移的眸光落在殿中位置上的酒坛。硕大的青花瓷坛,若是装酒能装上百斤的酒。
  现在装人,亦很合适。
  只是坛子里的人头发蓬乱面色灰白,有血不断从他的脖子里流出来,顺着瓷坛上的青花流下,流成一片血泊。
  瓷坛就坐在血泊里。

  第一百一十八章 梨花落,谁人听

  “何挚,你杀了他?”褚移的声调拔高。诚然,他不是真的惋惜一代神医就此陨落,他只是忧心他死了容安的病就没人治得了了。
  何挚手上的剑犹在滴血,面对褚移的质问,容色如寻常:“如你所见,是我杀了他。”
  稀薄的空气里能听见翼章刀在鞘中的低沉鸣响。褚移的手在颤抖,但又在极力控制。一字一顿地道:“是王上让你杀了他?”
  何挚的目光在翼章刀上轻飘飘掠过。翼章刀快狠准,那日在地下宫殿他也算见识了一回。再瞧瞧自己手上的佩剑,和那炳重刀比起来,个头儿上就吃了很大的亏。
  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王上说,一个人活在世上,活得就应该有个人样子。似衡五子这般,非人非鬼,装神弄鬼,又爱干一些人鬼都唾弃的事,活着实在没什么意思了。”
  褚移强忍怒火:“你可知道,王后娘娘现在还躺在榻上,似睡着了一般,已经有两天了。”
  “这和衡五子没什么关系。衡五子救不了王后娘娘的命。”
  何挚用一方帕子轻轻擦拭佩剑上的血渍,剑被擦得干干净净,映出灯火的影子,好像从未染过血一般。将血迹斑斑的帕子扔在了衡五子身前血泊里,依旧是温淡神情:“他是真的不会救娘娘的。”
  褚移的身体明显一僵。
  何挚由衷的一声长叹,“其实,哪个诸侯王室没有埋藏着一点秘辛?墨国的王室也不例外。末将自小跟在王上身边,看到的,听到的,自然要比别人多。”
  何挚难得一开口讲这样多的话,褚移却不喜这样的性子,打断他:“你想说什么?”
  “王上从未怀疑过将军忠于墨国的心。因为将军身体里流着墨国的血。衡五子却不是。他与王上之间,只有恨。”
  “扶微公主嫁给先王之前,曾经有过一个私生子,就是衡五子。衡五子生下来之后便被抛弃,是启文公将他捡回去,抚养他长大,灌输他仇恨,送他去南疆药王谷学医,他就是为报复而来。来报复夺了他母爱的弟弟,也就是咱们王上。”
  褚移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看向窝在酒坛里已经死去、蓬头垢面的衡五子。那个书生般清秀模样、有着惊世才华的神医。
  瞧着褚移面色茫然,何挚继续道:“将军不信?也难怪将军不信。就像当初知道将军是王上同父异母的兄弟时一样,我也不信。可这是真的,不是吗?将军的母亲是先王的清妃,因扶微公主之故被驱逐出王室。那时清妃已经有孕,只是自己不知。”
  褚移的脸色一霎苍白。寒星般的眸子里一瞬闪过些不知是悲凉还是什么的东西。
  “褚将军现在该相信了吧?”
  褚移没有说话,那就表示他相信了这件事。这个话题本应到此为止,何挚却轻叹一声,将话题又转到扶微公主身上,“那真是一段不能回首的往事。我也是这两天才知道,扶微公主,她是启国派来的细作。那座地宫建成之后,她命人修了暗道,好便于传递消息。暗道机关就藏于温泉池下的出水口。先王上得知后,以夹竹桃鸩酒毒死了她。”
  顿了一顿,深吸一口气,面上露出些许欣慰之色:“幸而她死的早,不然,墨国早姓了扶。”
  欣慰转而换成痛惜:“我一个局外人,听到这些都觉得慌乱无措。可你知道吗,王上晓得这件事的时候,才不过三岁幼龄。先王鸩酒毒死扶微公主的时候,他就躲在帘子角上,目睹了一切。三岁的孩子,不懂什么是细作,也不懂为什么一杯酒就要了人的命。等他长到能够想明白这一切的年纪的时候,早已经物是人非,事事休。”
  何挚从未说过这样多的话,以至于自己都觉得不妥,瞧着褚移略显茫然的神色道:“褚将军是不是觉得我多话?那我就直奔主题吧。王上承袭君位以后,听说了清妃的事,于是亲自去迎了你回来,本欲将君位禅让于你,你没有接受,这才退而求其次,拜你为大将军。你知道王上为什么要禅位于你吗?”
  不等褚移回答,便自问自答道:“因为王上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份,是墨国的耻辱。”
  褚移道:“他实在不必这么认为的。”
  何挚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欣慰的笑还是悲凉的笑:“是啊。他是最有资格继承王位的人,实在不必在意自己的出身。”
  一抬眼,望向褚移:“这些事知之者甚少,都是王室不能说亦不能载入史册的秘辛。公之于世有什么样的后果将军也知道。这里面将军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今日统统说与将军听,不为别的,只是想让将军知道,王上以一人之力承当起整个墨国的命运,实在艰难,儿女情长对他来说,都太过奢侈。王后娘娘是好人,可她却会成为王上的掣肘。这么说,褚将军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说了这么多,原来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他是晓得他对容安的执念,所以才不得已吐露这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看见他是多么害怕容安会误了墨琚,误了墨国。
  可……这与他有何干系?何挚还是没有看明白,他的王对王后的情,和别人无关。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王上的意思?”半晌,褚移问出一句。
  何挚神色肃正:“是我的意思,也是全墨国人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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