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鸩宠 (诸夭之野)


  听起来似乎很不人道。但这相较于她们犯下的罪行,已经算是人道了许多。
  容安惊讶是因为没想到墨琚会把她关去休云寺,而不是天牢或者哪个冷宫。舒了一口气是因为墨琚将她关去那里,说明这个案子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她虽再没有自由,但可以继续苟延残喘于世了。
  “所以,你该相信了,我并没有骗你。”
  听起来确实应该可以放心了。但,说不出为什么,一颗心悬在半空里,忐忐忑忑荡荡悠悠,就是不肯落回原处。
  “嗯。我相信你。”容安像只树袋熊,又抱住了他。
  这是她求和的方式。瞧着像是撒娇,但全然不是。你想,让一个将尊严看得过重的人去跟另一个正与她怄气的人撒娇,是不是已经算是她放下尊严低头认错了。
  软玉温香在怀,墨琚自然是默认并欣慰地接受她的求和。至于她心里那点小九九,在面对秦妙人与他时生出的一点点摇摆不定,他可以忽略不计。
  因为他很清楚,那不是因为她不爱他,那只是因为她忘了秦妙人的一些卑劣。
  容安在他怀里渐渐睡去,呼吸渐渐绵长,眉眼渐渐恬淡,他将她枕在他臂弯里的脑袋挪到枕头上,给她拉了拉薄被,掖好被角,眸光温柔地瞧着她的脸庞许久,最后情不自禁地在她微微有泪痕的眼角落下一吻。
  良久,嘴唇才离开她的眼角。他起身蹑手蹑脚下床,顺手取了搭在屏风上的外衣,边往身上穿边走了出去。
  何挚还候在外殿。他冲何挚使了个眼色,何挚随他往外走。一直走出殿外,站在揽微殿外白玉砌成的走廊上,他神色骤然冷肃,深潭般幽深的眸子里犹如沉入冰山,连声音都骤冷:“把秦妙人送去城外的休云寺。”
  他道。
  何挚大惊:“王上!”大约自己也觉得用这样的语气同王上说话不妥,无奈地低头压了压声音:“虽然王上担下了责任,但属下晓得,这事不是王上做的。属下疑心……其实又何止是属下疑心,王后娘娘若是不疑心,又怎会销毁一切线索阻碍属下去追查?”
  墨琚的眸光落在殿外寂寥湖面上。夏风如丝,拂起水面阵阵涟漪,明媚阳光洒下来,被涟漪碎成无穷光影。
  却是轻叹了一声。叹息声若一团轻絮飘落在寂寥湖面上。
  何挚动了动嘴巴:“王上?”
  “让你怎么做就怎么做。从现在起,孤不要听见宫里有任何关于秦妙人的传闻。”
  言外之意,王后那里也不要有任何秦妙人的风吹草动声。这分明是已经坐实了秦妙人是那个幕后之手。
  何挚不知道秦妙人未来的命运会是怎样的,但眼下,她的命算是保住了。这是一场王上与王后之间的斗法。最后究竟是谁输谁赢,何挚不敢去想。
  之所以不敢想,其实是潜意识里已经下了定论。王上与王后都不是最后的赢家。最后的赢家是犯下罪行却最终能够逃脱制裁的那位曾经冒充过承光公主、新后容安的秦妙人。
  王上应该很明白这个结果。但还是去做了。虽然对王后已摒除偏见,何挚心里还是生起隐隐担忧。
  “是。”满心的不甘心,最后都化成一个意思:坚决服从君令。
  墨琚淡淡瞥他一眼,“孤的御卫军大统领,难不成会被一个小小的秦妙人吓住?”
  声音寡淡:“若是将她放在眼里一二分,孤也不会容许她留在墨宫半刻。”
  墨国的国主,从来在意的不过是容安一人罢了。容安,容安,此生里怕再没有什么比得上这两个字在他心中的地位。
  何挚半是懵懂,半是释然。懵懂的是,一个人怎么会对另一个人有那样深的感情,深到她是一切底线,她是一切规则。释然的是,秦妙人终究只是跳梁小丑,在这场关系墨国未来的大战里,她甚至连跳梁小丑都算不上。
  墨琚并非轻敌。他也绝非是轻敌之人。瞧不上归瞧不上,并不代表会大意。
  何挚转身离去时,长长吐出一口气。他在心里想,虽然已经确定是秦妙人搞的小动作,但还不晓得她的最终目的以及这些野鸭的真正作用,连她如何将这些活物弄到揽微湖里的都不知。在将秦妙人送走之前,还是务必要让她吐出这些事情来的。
  日渐西斜,风丝微盛,湖光由明转黯,粼粼水色橘黄中渲染着斑斑暗浊。墨琚在廊上负手立了许久,身影渐淹没在揽微殿巨大的阴影里。觉出丝丝风吹乱了发丝,他才拢了拢玄色广袖,步履从容地走回殿里。
  容安还在安睡,瞧上去似乎比平日睡得还要沉些。墨琚在榻沿坐下,修长手指抚上她微微沁出汗来的额头,抹去细密汗珠。
  揽微殿里采光很好,即便天色已经昏暗下来,殿里也不觉得有多暗。暮光穿过半启的轩窗照进来,有一些落在容安脸上,映得她脸色如镀了层暗金。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却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
  另一只手握住容安的手,发觉她手心里也是微汗。但手指却凉得惊人。手指一错,搭上她的脉搏,发觉她脉搏里似蓄了莽撞的力量一般,跳得迅猛,“成一,召太医!”
  话音全失了往日从容,声调拔高得都不似他的声音。

  第一百零三章 生劫

  容安早产了。千防万防,还是没有防得住。
  大片暗红的鲜血顷刻之间便染透了纤薄云被,云被里的人双眸紧闭不曾睁开来过,孱弱的身躯却筛糠般抽搐不停。
  恐惧比鲜血更可怕,如针尖似麦芒,顷刻扎进墨琚五脏六腑骨髓血脉。杀人不见血,不过如斯。他伏在床榻前,托着容安身体的手仿佛托的不是纤弱身躯,而是巍峨高山,因承负不起而抖得不像话。
  年轻的国主,未满十岁便承担起墨国社稷重担,十几年韬光养晦,十几年杀伐征战,十几年风霜刀剑,全都一力承当,人生的字典里有的是铁血坚韧无畏进取,却从不曾有“恐惧”二字。他不知恐惧原来是这种滋味。
  身体像被无尽的黑暗深渊吞噬,连意识都被黑暗禁锢,在黑暗里被煎熬着,像火烤似油煎,发出嗞嗞的声音。
  无措到无以复加。
  容安的名字从凉薄的两片唇中一遍遍颤抖着喊出来,嘶哑得如同困兽,却不见容安睁开眼。
  成一带着宫中太医院的太医团赶到时,瞧见榻前状况,第一感想便是,倘或王后不能挺过这一场劫难,他们墨国从劫难里一路走来不曾屈服过的王会毫不犹豫地随她而去。
  太医们手忙脚乱地将聚不起意识的墨琚拖到离床榻三尺远的一把椅子里——架出去是不可能的,即便是聚不起什么意识,他也不肯离开这满是血腥气的房间。
  施救的过程无比艰辛。院首以银针刺穴的法子唤醒了容安,并给她灌下了保命的汤药。因为失血,她脸颊嘴唇无处不是苍白的,素日顾盼有神的眸子亦失了神采,无神地望着雕龙画壁的房梁。
  眼前晃动的重重人影重叠交错,若沉在梦境里一般不真切。但重叠人影后那张苍白无措的脸却清晰得不能再清晰。“夫君”二字像飘絮一般从嘴角逸出,轻得几乎不闻,落入墨琚耳中却如惊雷。一向沉稳如山的君王步履踉跄地扑到榻前,双手握住容安的手,嘴唇蠕了蠕,却未能说出只言片语。
  容安的嘴角拼命抿出一点上翘的弧度,无神的大眼里亦浮出点笑意,拼着全身的力气说出一句:“夫君,你是容安的天,你不能塌。”
  她这是在示弱。生死之前,才晓得爱上一个人,是将他的生看得重要过自己的命的。
  她是才色双绝的承光公主,是满腹韬略的墨国新后,向来活得傲气,何曾这般示弱过?
  她是晓得,只有这样,才能唤得醒墨琚。激起他的保护欲,比激起他的求生欲来得更有效。
  她的话果如勾魂锁一般,将墨琚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坚毅重又回到深邃瞳眸里,墨琚捧着她冰冷双手,声音沉着:“我在。容安,你在,天就不会榻。”
  言外之意说的明白,她活下来,这片天依旧为她撑着,她若是……天就没有撑起来的意义了。
  这就是墨琚给她划下的道道。
  容安没有力气强求太多,只能微微闭眸,表示她听懂了。
  接下来遇到的是保大保小这个亘古难题。墨琚的答案坚定如磐石:“孤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孤只要容安。容安在,你们的脑袋都在。容安不在,墨国给她陪葬。”
  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容安纵千般万般想保住这个孩子,奈何却没有半分力气同他争辩。只能眼睁睁由着太医与稳婆们摆弄自己。
  太医们忽而银针伺候,忽而汤药奉送,将浑身解数不留余地全部使出,只寄希望能从死神手里夺回新后。
  剧烈的疼痛撕扯身体,将本就没什么力气的容安折腾得死去活来,活来又死去,地狱的门来来回回穿梭了不知几回。
  墨琚一直在她身边守着,握着她的双手不曾松开。这让她觉得每去一次鬼门关,都是扯着他一起的,不得已她又只能再扯着他从鬼门关逃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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