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里女人很多,女人生的子女也多,人太多了便不值钱了。不被重视的人像是野草一样,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都不会入别人的眼。
正元帝继续看折子,宫殿里一时只剩李述磨墨的声音。于安静中各自酝酿着不同的打算。
静默了一炷香的时间,正元帝忽然放下折子问道,“朕听说你和户部的提举沈孝走得近?”
李述手一抖,手里的墨汁差点溅出去。
什么叫她和沈孝走得近。她还当父皇知道自己召沈孝做面首的私事。
旋即便缓过神来,知道父皇指的不是私事。
沈孝为征粮跑遍了长安城的每一户朱门,这几日他一直在自己的府外徘徊。父皇问的是这个。
李述敛神笑道,“儿臣和沈大人没什么交情。就是前几日他忽然来拜访儿臣,说是要替户部征粮。”
“儿臣知道灾情严重,倒是想给沈大人借粮,可父皇知道,驸马督工永通渠,这几个月没少拿府上的粮食补永通渠的亏空。儿臣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
正元帝沉默了片刻,见李述不上道,脸色慢慢沉了下去。“雀奴,你知道这旱情还要持续多久么?”
他挥了挥手,叫所有人都退下。
含元殿的大门悄然关闭。
正元帝道,“钦天监的人推算过,旱情怕是要持续到八/九月份。”
他叹了一口气,带了几分无奈,“这话朕没跟谁提起过,今日跟你交了底了。”
李述垂着眼,不说话。
正元帝见李述不接话茬,不免皱了皱眉,“雀奴,你说怎么办?”
李述回道,“往年无论旱涝蝗灾,都是户部出面赈灾。今年也不例外。”
她回答地避重就轻。
正元帝自然知道户部赈灾,他不是让李述说这个。他皱了皱眉,还是决定把话挑明了,不然雀奴嘴利,只怕能和他绕一天的弯子。
“你是不知道,你二哥天天跟朕哭穷。朕叫他缠得烦,昨日刚骂了他一通,朕把他分到户部去,他反而跟朕哭穷,那其他五部岂不是要饿死了。可朕一查账本,才发现户部的存粮是真的快断了。怨不得你二哥这几个月来着急上火。”
李述心想,二哥要是不着急不上火,自己那“以粮代钱”的谋划不就白出了。
正元帝叹道,“这里没外人,朕也不和你绕弯子了。沈孝征粮,是替户部征粮,也就是为了赈灾征粮。可三十万石粮食的缺口,他捧着朕的诏令却只征了十万石,剩下的二十万石怎么办?”
“雀奴,”正元帝看着李述,“朕要你主动给他借些粮。”
正元帝今日召见李述,不为别的,什么多日不见甚是想念都是托辞。
他真正想说的只有这一句话。
他道,“你若是都借粮了,旁人也自然要跟风借粮,户部的问题就算缓解了。”
他见李述沉默地站着,软了声色叹道,“若是有法子,朕也不会让你借粮。可你在诸位公主中食邑最多,就是借出几万石粮都不影响。”
这句话仿佛戳中了李述的心思,打破了她的沉默,她忽然道,“父皇,儿臣的食邑和安乐妹妹一样。”
她说话的时候,抬起眼看着正元帝。正元帝才发现,原来她有一双通透而尖锐的眼,仿佛能直视人心。他从前都没有仔细看过。
正元帝迟疑了片刻,解释道,“你知道安乐,她镇日只知道玩耍,哪里懂这些朝政。”
李述闻言,看了正元帝很久。久到正元帝几乎都想要避开她的目光,李述才移开了眼。
她微微低着头,轻笑了一声。
不是安乐不懂事,只是父皇想保护安乐罢了。
太子在朝中势力坐大,麾下又有无数的世家大族,各个都硬挺着不给借粮。此时谁借了粮,谁就是背叛了太子,就是背叛了那些世家大族。
这般得罪半个朝堂的事情,父皇怎么舍得让安乐去做。
*
含元殿的门槛高,进门出门的时候都要小心,稍不注意就会被绊一下。这不,平阳公主出来的时候就差点被门槛绊倒。一旁守着的刘凑忙扶住了她。
公主偏过脸,对刘凑轻道了一声“多谢公公”。
她面色算不上好。刘凑便忍不住多瞧了一两眼。似是察觉到自己的异状,平阳公主笑了笑,将一切情绪都掩去,道,“时辰不早,我还要去拜见皇后。”
她沿着朱红长廊走远,不知是不是错觉,刘凑觉得她向来挺直的脊背却有些塌陷。
像是被重担压迫,不知该向哪边屈服。
第27章
李述到了皇后宫里, 侍女引着她进了殿门, 拐进明间。
罗汉榻上坐着一位四十出头的妇人,朱红华服, 九尾凤簪,这便是皇后了。皇后旁边紧挨着安乐公主,安乐一边说什么一边笑着, 满是小女儿姿态。
满堂都是人, 皇子皇子妃、公主驸马,另有许多命妇小姐,笑着看安乐公主撒娇。金城公主也在, 只是缩在后头人堆里不起眼。
李述进屋时草草扫了一眼,金城公主朝她怯怯地笑了笑,李述对她淡淡点了点头。
末了她皱了皱眉。
怎么不见崔进之。
皇后见李述来了,对安乐那种慈爱的模样便消失了, 虽仍是笑着的,只是笑得客气,“平阳来了, 来,快坐。你父皇也真是的, 这大热天,偏把你叫到含元殿去, 有什么话不能待会儿宫宴上说。”
这话听着像是抱怨父皇大热天不知道疼人,但细品起来,总能咂摸出些许话外的意思。
李述笑着回道, “儿臣两个月不曾进宫,父皇专门把儿臣叫过去训了一顿,说儿臣只顾玩耍,倒是忘了他了。”
安乐靠着皇后,闻言轻哼了一声。父皇就该训平阳呢,好好训训她。让平阳总是抢她的父皇母后还有太子哥哥。
旁人没听见,可皇后和一旁站着的杨方听得清楚。皇后轻拍了拍安乐的背,让安乐别这么肆意妄为。
皇后虽也一向不喜欢正元帝看重平阳,但后宫都讲究个面子情,心里不管怎么想,脸上都要笑着。
说起来其实皇后也不是不喜欢平阳,她对庶出的公主都是一个态度——既然没身份,就该在后宫静静待着,别出来乱晃,碍人的眼。
安乐叫皇后暗自训了,撅了撅嘴,抬头又见旁边站着的杨方正对李述笑,笑容里带着抱歉,似是在对安乐方才的行为致歉。
李述也回以淡笑。
安乐登时就不乐意了。抢了崔进之还不够,还想抢杨方不成。安乐立刻就瞪了李述一眼。
李述别过眼,今日懒得理安乐。
她叫安乐三天两头地瞪,早都习惯了。安乐那个脑袋瓜又想不出什么法子对付她,也就只能不疼不痒地瞪瞪她了。
太子见李述进来时左右瞧了一遭,知道她在找崔进之,解释道,“永通渠那头有点急事,他赶回去处理了。我让他快去快回,应当赶得上待会儿的宫宴。”
李述闻言点了点头。
太子妃同太子对视了一眼,走过来拉着李述的手,“不就一会儿不见么,你还到处找他。你们感情可真好。”
李述客气地笑了笑,将手从太子妃手里抽了出来。她心里装着父皇说的事,此时不大想摆什么虚情假意的寒暄。
安乐听得眼睛都瞪圆了。
太子妃知道她的心病,这么多年来她就是放不下崔进之。向来没人敢在她面前提崔进之和李述的关系,可这会儿太子妃反倒恭维起李述了。
这是凭什么?就像故意讨好李述似的。
在屋里待了片刻,李述觉得有些气闷,寻了个借口出门。刚站在廊上透了会气,便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李述不必回头,知道是太子跟来了。
她心里微叹一声。
太子走近了,“平阳,父皇刚找你做什么?”
真是时时刻刻不能让她安歇。
李述将脸上烦躁掩去,默了片刻,知道自己瞒也是无用的,瞒着反而会让太子更起疑心,还不如说实话。
“二哥还差二十万石粮食,父皇想让我主动给他放些粮。”
太子闻言冷笑了一声,“父皇还真是疼老二!”
他明明才是嫡长子,凭什么父皇这几年偏要扶持老二跟他对着干。不过一个庶子,有什么资格跟他争。
太子怒了片刻,没什么好声色地问道,“那你怎么回的?”
他此时不是人前那幅仁君模样,盯着李述,在急迫之余带了分不耐烦。
就仿佛对一个下人奴才一般。
李述听出来了太子的语气。
这才是真正的太子,什么仁君什么宽厚,都是摆出去装样子的。他从来没学着去尊重她。
可那又怎么样。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她是攀着他有了今天的地位。
李述将不满咽了下去,“我没答应父皇放粮的事情。”
太子怀疑地看了李述一眼,似有些不信。
前几日平阳刚从山里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在府里见了沈孝。太子当时便一惊,觉得平阳怕是要和自己离心。后来还是崔进之打了包票,太子才勉强放了心。
平阳这几年翅膀越来越硬了,太子对她有些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