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不提,李述也松了一口气,不然还要和他扯半天。
李述看沈孝浑身都往下滴水,忽然道,“红螺,去取身驸马的衣裳来。”
隔着崔进之的肩膀,李述看了沈孝一眼,“换身干衣再走吧。”
谁知崔进之闻言立刻便冷了脸,“我没有多余的衣裳。”
李述看了他一眼,似乎看透他的想法,“最近府上新做了夏衣,本要给你送到永通渠去的。只是我想着青萝那边应该给你准备了不少……”
她笑了笑,偏要和崔进之作对,转头对红螺道,“取一件来。”
崔进之哑口无言。
沈孝湿哒哒地站着,看到平阳公主说起“青萝”这个名字时,有别样的情绪。
红螺抱了件夏衣过来,沈孝换衣的空档,李述和崔进之在廊外站着。
沉默了片刻后,崔进之忽然道,“府里的夏衣我都有穿。”
李述冷淡地“哦”了一声。
崔进之还想说什么,可身后的门已打开了。沈孝抱着自己湿哒哒的官袍,站在门口。
他穿着一件鸦青色带暗纹的衣裳,眉目深邃,看了看李述,然后很快收回目光。夕阳余晖下,他身上有一种并不温和的沉静。像深潭水,像深山木,带着一种看不透的沉默。
是与崔进之截然不同的气质。
崔进之惯穿浅色衣,因此红螺专门挑了一件深色的衣服给沈孝,就是怕他抢了驸马爷的心头好。
他抱着官袍,不便作揖,便对李述和崔进之点了点头,“今日……给公主添麻烦了。”然后跟着领路的小黄门往府外走去。
脊背绷的笔直。
沿着回廊拐了个弯,直到确定李述再也看不见自己后,沈孝才放松了下来,叹了口气。
他今日算是白费了,原本是想劝她借粮的,可自己做出那等丢人的事情后,他实在无法和李述面对面地交谈。生怕她看出一点异样。
*
崔进之站在李述身边,看着沈孝穿着他的衣裳走远了。他只觉得沈孝抢了他的东西,哪怕那是他平日里不珍视的东西。
他终究是没憋住,带了几分瓮声瓮气,“那件衣服我挺喜欢的。”
“哦……”李述冷淡淡,“我记得你不喜欢穿深色衣。”
“可那件我喜欢。”
李述翻了个白眼,不想和崔进之讨论衣裳的问题。
很幼稚。
她道,“我不是想给他借衣服,只是他湿哒哒从我府上走出去,旁人都以为我故意为难他,泼了他一盆水。沈孝是替父皇来征粮的,我可以找尽借口不给他放粮,可我不能那样待他。”
李述微叹了口气,“传到父皇耳里,他会以为我和他离心了。”
在夹缝里如履薄冰是什么感受,崔进之体会不到,也不会替她感同身受。
昔年他教她时,说在朝中做事,第一要务便是谨慎,如今她在夹缝之中学会了谨慎,可他站在夹缝之外的坦途上,质问她为什么这样胆怯。
他好像看不到她身侧都是万丈深渊。
崔进之闻言,知道李述只是出于政治考量而给沈孝借衣,这才高兴了一点。
他笑了笑,凤眼似是多情,“雀奴,”他犹豫了片刻,伸出手抓住了李述的小臂,“时辰晚了,我们去吃饭吧。”
可李述却立刻将他的手拨开,她似是避之不及地后退了一步,看了崔进之一眼,眼里不带任何感情。
“我不饿……我先回房去了。”
说罢转身就走,留下崔进之一个人,伸出去的手空落落的。
“雀奴。”
他忽然叫了一声,可是李述没有听到,她沿着抄手游廊越走越远了。
*
沈孝跟着小黄门走过湖畔,马上就要出外院了,小黄门看他一直抱着湿衣,好心道,“奴才给你拿衣裳吧。”
谁知沈孝连忙道,“不必了。”
小黄门腹诽了一下,不就一件衣裳么,沈大人反应这么激烈干嘛呀。他长得像偷衣裳的贼么。
二人对话间停了片刻,正要继续前行,沈孝忽然看到湖泊对面,李述慢慢地走进了凉亭。隔得太远,他只能看到她的轮廓。
雀奴……
他想到崔进之刚才这样叫她。原来她的小字是这个。
旁边的小黄门催了一下,沈孝收回目光,继续往府外走去。
*
“雀奴。”
李述站在凉亭的栏杆处,想起崔进之方才是这么叫她的。
这个名字是她母亲起的,因为冷宫院子里经常会跑来一些小麻雀,李述没有玩伴,只能和它们玩。
他高兴的时候、求助于她的时候,就会叫她的小字。其他时候都是叫她的名字。
今天这一声“雀奴”又是她用什么换回来的?哦,是因为她听了他的话,依旧站在太子那头。
她想要得到一些温情,总是要先付出一些什么。就像是等价交换一样。
李述抬眼,看着湖对面沈孝的背影越来越远。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和沈孝很像,他为了做官,为了权力与野心,可以用自己身上的很多东西来交换——譬如身体,譬如头脑,譬如性命。
他肃冷的好像一柄刀,无论被谁利用都好,无论有没有被砍出缺口都好。只要有人愿意利用他,那他就可以抓住机会往上爬。
李述靠着柱子,心想,他被人利用的时候,会不会也很难受呢。
作者有话要说: 男女主角唯一的感情线竟然是在梦里_(:з」∠)_
第26章
自那日在府上中暑之后, 沈孝消停了一两天, 没有再来平阳公主府上说什么征粮的事情。
但也顶多消停了一两天,第三日的时候门房又来报, 说沈大人又要求见公主。
李述托病不出门,那几日崔进之在府上,便一直是他出去交涉。崔进之态度强硬, 说不借就是不借。
转眼就到了六月初八, 这一日是皇后的生辰,马虎不得,一大早李述便起床梳妆, 出门时崔进之亦刚到影壁。二人没有什么多余的话,李述乘车,崔进之纵马,一路往宫城行去。
到丹凤门后下车, 宫女太监都在这儿候着,周遭不少马车,都是各个世家的。安乐公主比李述晚到半步, 驸马杨方小心地扶着她下车,却被安乐不耐烦地甩掉了手。
李述瞧了过去, 杨方则略带羞赧地对她笑了笑。他似是想要走过来打个招呼,但安乐远远地瞪了李述一眼, 自己闷头往后宫方向走去了。
杨方便连忙跟着她。
崔进之站在李述身边,带着几分不满,“安乐公主这么多年了, 怎么还是这一副骄纵的性子。”
安乐公主自小受宠,做事随心所欲,小时候没少欺负李述。十五岁那年崔进之进宫做伴读,与后宫诸位皇子公主均来往密切。尤其是安乐经常常缠着他,他便是那时候认识李述的。
一个小黄门上前来行礼,带着他们往中宫方向走。李述道,“她再骄纵都有人宠着。”
她没给人说过,她一直都很羡慕安乐。
崔进之闻言停了停脚,刚想说什么,忽听身后有人道,“平阳公主!”李述转身一看,知道是含元殿跑腿的小黄门。
小黄门长得讨喜,笑道,“给公主请安。”
李述微点了点头,听小黄门又道,“公主倒有两个多月没进宫了,陛下念叨了公主好几回,今儿个公主好不容易进宫了……”
李述闻言,和崔进之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神色。崔进之微皱着眉。
中午就要开宫宴了,到那时陛下不就能见着李述了。非要这会儿召她过去?分明是有什么话要私下嘱咐。
李述亦想到了,对小黄门笑道,“我也一直惦记着父皇,在千福寺时日日都替父皇抄经祈福。既如此,还请公公带路。”
她看了崔进之一眼,“你先去吧,等我见过父皇再找你。”
崔进之点了点头,目送她走远了。
*
李述进含元殿的时候,父皇正在左侧明间里看折子,李述屈膝行礼,正元帝从折子里抬起头来,“这两个月都去哪儿了?把父皇都忘在脑后了。”
声音虽威严,语气却带着笑。像是寻常人家里,父亲对子女那般,又严肃又疼爱的模样。
李述闻言笑了笑,带着些许小女儿的姿态,“父皇恕罪。”
她走上前去,见正元帝正在批折子,便走到书桌一侧,轻撩起宽袖替他磨墨。
“母亲去世整十年,我想着今年该多祈福些时日,因此去千福寺念了两个月的佛。”
正元帝听了却不太赞同的模样,“你要是想祈福,在大慈恩寺就可以。何必专门跑到城外去。”
李述执墨的手顿了顿,“千福寺清净,母亲喜欢。”
其实她也不知道母亲喜欢清净还是热闹,她从有记忆起就在荒僻的宫殿里,那里安静极了。她们并没有选择清净或者热闹的权力。
千福寺是李述自己出钱建造的,佛寺不对外开放,只供着母亲一人。大慈恩寺虽佛法盛名,到底是大寺,人太多了,祭奠起来不诚心。
正元帝闻言“嗯”了一声,不怎么关心的模样。
平阳的母亲长什么模样,他完全不记得了,那个女人也许曾经在他脑海里留存过一夜,但很快就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