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听他满口污言秽语,却只冷笑,懒得同他废话,吩咐道:“给我打断他的腿!”
燕家的侍卫听得一惊,不知如何应对,青檀观中的侍从却是出自长公主府与越国公府,听得吩咐,当即上前。
燕琅心中惊惧:“你敢!”
言罢,又看左右扈从:“你们都是死人吗?!”
“我堂堂侍中,位同宰辅,如何不敢?你无阶无位,谁给你的胆气,到青檀观来放肆?”钟意冷声道:“你不必搬出你的好姐姐说嘴,我敢打断你的腿,就敢到御前说个分明,但愿你姐姐在陛下那儿,也有天大情面。”
“你们、你们怎么敢?”燕琅面色惊惶,神情慌乱,更无人敢拦,任由侍卫上前,在他惨叫声中,悍然打断了腿。
“那女婢不知检点,招惹是非,竟生了这样的糟污事,”钟意面不改色,向侍卫道:“将她处死,再往官府去,消了名籍。”
侍卫并无二话,奉命离去。
沈复目光柔和,静静听她说完,方才赞道:“居士好果决。”
钟意向他一笑:“倒叫你见笑了。”
燕琅捂住两腿,在地哀嚎,玉夏却见他侍从中一人翻身上马,快步离去,惊叫道:“快拦下他!”
“不必了,他是回去报信的,”钟意示意侍卫们停住,淡淡道:“稍后我便往燕家去,只是要劳烦沈侍郎做个人证,同我走一趟。”
沈复含笑道:“自无不从。”
钟意这才有了闲暇问:“你今日怎会来此?”
沈复自侍从手中接了食盒,递与她,道:“母亲令人做了杏花雨润,说这糕点原是你最喜欢的,便叫我送来。”
钟意微怔,又有些触动情怀,接过后顿了顿,方才道:“伯母有心了。”
沈复今日往青檀观去,本是想同她说些什么的,却不想遇上这桩事,便暂且按捺住,道:“居士何时往燕家去?”
钟意瞥一下燕琅,随即便厌恶的挪开眼:“即刻动身吧。”
……
先前逃离那人心知此事即将闹大,唯恐燕家怪罪,匆忙回去通风报信。
燕琅之父燕宝寿娶妻弘农杨氏,岳家势大,一直不敢纳妾,杨氏生下长女燕贤妃后,年近四十,才生了独子燕琅,因而格外宠溺,惯得不成样子。
燕家夫妇听闻儿子被人一箭射伤,又被打断了腿,心中盛怒可想而知,吩咐人去请大夫来,又叫人给燕德妃送信,安排妥当之后,便气势汹汹,准备往青檀观去兴师问罪。
当然,儿子为何会被打伤,此等小节,便不必在意了。
他们还未出府,便听有人传禀,言说怀安居士与安国公府的郎君带了自家郎君回来。
燕宝寿与杨氏闻言,倒不好先失体面,端坐前厅,摆了问罪姿态。
钟意与沈复入得门去,便见燕家夫妇居于上座,面有余怒,心中冷笑,道:“燕家不识尊卑,毫无待客之道,难怪教出这样嚣张跋扈的郎君!”
怀安居士毕竟身居侍中,位同宰辅,燕宝寿心中有些打鼓,勉强起身,向她作揖,正待开口,就儿子被打伤之事问罪,钟意却先一步开口。
“区区白身,竟敢到青檀观去放肆,他仗的是谁的势,逞的是谁家威风?”
钟意不容拒绝的堵住了他的嘴:“多亏我令人打断他的腿,赏他个教训,否则,早晚都要为燕家招来灭顶之灾。”
她言笑晏晏,语气轻缓:“燕公,不必谢了。”
第30章 悔否
燕宝寿听得瞠目结舌,面皮涨红,竟说不出话来。
杨氏性情远比丈夫强势,闻言冷笑道:“居士好大威风,燕家的确无官无爵,但也容不得别人欺到头上,你说将人打伤便将人打伤,是轻视我们,还是轻视国法?”
“燕夫人想说,那我们便好好说道,”钟意自去上首落座,道:“他大清早跑到青檀观去,语出轻薄,意图不轨,说的污言秽语简直没法子听,令郎是什么人,你们应当最清楚才对。”
杨氏面露讶异,哂笑道:“你一个出家女冠,竟将这种事宣之于口,好不知羞!”
“我有什么好羞的?出言不逊,行事不端的人才该无地自容。”钟意嗤笑:“今日见了夫人,方知令郎如此,果真家学渊源。”
杨氏面上乍红乍白,强撑道:“我儿如此,未必不是居士自己不知检点,生了是非。”
“夫人好一口歪理,”钟意听得无语,道:“倘若我现在上前,扇你一记耳光,是不是也可以说,是你先自讨打,与人无尤?”
杨氏无言以对,钟意则道:“事情是在山门处发生的,我见到了,侍卫们见到了,沈侍郎也见到了,众目睽睽之下,难道还能冤枉了他?”
沈复一直不曾言语,听她提及,方才道:“我今早前往,便见令郎失礼,方才动了弓箭,做不得假。”
燕宝寿讪讪道:“你们彼此相熟,未必不会言辞作假……”
“燕公,”钟意加重语气,道:“青檀观是皇家道观,护卫们守的是陛下胞妹,我难道能叫他们统统改口,为我作假?”
她微微一笑,道:“再则,我也怕令郎先前犯得事太多,今次要发了。”
燕琅是个什么德行,燕家夫妇最为清楚,先前他四处欺男霸女,不知惹了多少祸事,去年还有个女郎被他所辱,愤而自尽,燕家送了五百两银子过去,连哄带逼,才给压下来。
京中勋贵门楣的郎君们到了年纪,家里边多半会帮着谋个官位,将来说亲也好看,然而燕琅因为名声太烂,竟没有官署肯要,这便可见一斑了。
那是独子,再不成器,也要护住,燕宝寿听钟意有翻儿子旧账的意思,先自软了三分:“犬子今日无礼,确是我们管教无方,居士既然已经出气,还请高抬贵手,饶他一回。”
杨氏母家显赫,女儿又得宠,做不来这等低头之事,见丈夫服软,暗骂他软骨头,冷面不语。
“我出的气是我自己的,至于别人的,便要看京兆尹如何裁决,”钟意站起身,道:“令郎我带过来了,二位自便吧。”
杨氏倏然变了脸色:“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钟意同沈复对视一眼,道了告辞:“我叫人去搜罗了几桩污糟旧事,准备告到京兆尹去,令郎行的端坐得正,怕什么呢。”
燕氏夫妻神情大变,急忙追上去:“慢着——”
钟意充耳不闻,同沈复一道出了门,扶着玉夏的手,登上马车。
“燕琅是燕家独子,又身无官职爵位,只沾了皇亲的边,还要看陛下是否肯点头,到了京兆尹,照他犯的事,少不得要流放,”沈复上马,与钟意马车并行,在车帘边道:“居士如此,便将燕家彻底得罪了。”
钟意最初吩咐人打断燕琅的腿,就没打算在燕家讨到好:“即便我不这么做,燕家也一样会恨我,倒不如做些善事,叫那几个无辜女郎泉下魂安。”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在时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自西周起,便有八议之辟。
而所谓的八议,便是指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这八种人犯罪,有司无权论处,需得通禀皇帝,酌情减刑,流罪之下,皆可减免一等。
除此之外,更有请、减、赎、官当等特例,以官爵、钱物减免罪责的,亦不在少数。
前世钟意的兄长娶襄国公之女,襄国公因燕氏女缘故,受到侯君集造反之事的牵连,废黜勋爵,也连累了钟意的兄长,有司论罪时,便是打算以勋爵抵罪,免于刑罚。
燕琅没有官职,当然不在官当之列,没有勋爵,也无法削去赎罪,唯一跟八议沾边的,就是有个做个德妃的姐姐,至于皇帝肯不肯给燕德妃这个情面,便很难说了。
“燕德妃只有这一个弟弟,越王也只有这一个舅父。”沈复静默半晌,道:“我以为,居士叫人打断他的腿,施加的惩戒已经够了,再加追究,燕家怕要不死不休了。”
“那些被他祸害的女郎,未必没有家中独女,即便不是独女,白发人送黑发人,又去的那样不堪,她们的父母,心中便很畅快么?”
钟意淡然一笑,又道:“不过,我也是假慈悲,凑巧撞上了而已,你我皆是高门出身,怕是很难体会到升斗小民们的苦楚。”
“你是真慈悲,”沈复自嘲一笑,道:“我在朝堂上呆了几个月,便染了陈腐习气,处事之前,惯于思量利害得失,反倒失了本心。”
“可你还是跟我一道去了燕家,即便事后会被燕家人敌视报复。”钟意垂下眼睫,道:“沈侍郎,多谢你。”
她声音既轻且柔,像是能飘到人心里去似的,沈复没有答话,伸手掀起车帘,道:“你的道谢,是真心还是假意?”
钟意有些诧异于他的举动,道:“自然是真心。”
“那就不要叫我沈侍郎了,”沈复深深看她一眼,又将车帘放下:“唤我幼亭吧。”
同辈之间,惯来以字相称,如同此前那样叫沈侍郎,反倒显得疏远客套。
钟意笼在衣袖中的手指动了一下,方才道:“幼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