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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雨连天 [强推] (沉筱之)


  苏晋道:“殿下哪里的话。”
  朱十七撑着下颌,若有所思道:“本王方才听皇兄说甚么‘其实’。”他转头问朱南羡,“皇兄,其实甚么?”
  朱南羡握紧刀柄。
  朱十七福至心灵:“啊,本王知道了!”他十万分和气地对苏晋道:“其实皇嫂昨日还提过这事,年关宴后,东宫会再过一次年,让我皇兄邀苏御史一起来。”
  其实东宫自家过年,等闲不邀外人,但苏晋并不知这因果,还以为是寻常宴客,可寻常宴客,怎么由太子妃来请?
  她不明所以:“太子妃命邀臣去东宫,是有事吗?”
  朱十七想了想:“大约是年关过后,本王即将满十七岁,需要赐字罢?”
  这是景元帝定的祖制,大随皇子年满十七前只有名没有字,将满十七之时,由翰林取字数个,皇上亲自择选。
  朱十七续道:“翰林院前阵子拟过几个送来东宫,大皇兄看了不甚满意,说要请个学富五车的来拟字,皇嫂当时还提了苏御史一句呢。”
  苏晋默了默,看向朱南羡:“殿下是要说这事吗?”
  朱南羡看着睁着一双闪忽的大眼,满脸期待地望着自己的朱十七,深深觉得这年来岁月,十七虽长得挺拔了一些,可惜光长了个子没长脑子。
  而朱南羡活了二十三年,头一回觉得脑子可真是个好东西。
  十七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能说甚么,还能说甚么?
  于是他“嗯”了一声:“是吧。”
  苏晋点了点头,与朱十七一揖:“冒昧问一句殿下的生辰八字。”
  朱十七见她应了,满心兴奋道:“我是丁酉年九月十九生的,深秋时节,桂子都谢了。当年北有蛮夷犯境,东有海祸,父皇御驾亲征前,母后刚怀上我不久,等父皇回来,我已一岁了。父皇曾说,我是他凯旋归来后,上苍赐给他最好的厚礼。”
  他一股脑儿说了这许多,苏晋安静听完,回道:“好,臣便趁着这几日为殿下仔细拟几个。”
  朱南羡知她是一个诸事都认真以待的人,怕她费心操劳,忙道:“随便拟一个便好,十七就是个毛头小子,拟个字哪有这么多讲究,凑合着念出来舌头不打结的就行。”
  朱十七心中一凉,满腹委屈地瞪大眼:“皇兄,你还是我亲皇兄吗——”
  苏晋淡淡一笑:“殿下说笑了,能为十七殿下拟字,是臣之幸事。”
  她说完,再度朝二人揖了个辞行礼,退了几步,折身走了。
  满地都是积雪,苏晋走得并不快,倏忽间,又听朱十七将朱南羡方才待他的那份薄情抛诸脑后,催促道:“皇兄,今日已有许多画像送来宗人府了,十皇兄让我来与你说一声,我随你去挑罢。”
  朱南羡怔了一下,看着苏晋并未走远的身影,不由道:“说甚么呢。”
  朱十七道:“便是各臣工家女儿的画像,不是急着给你选皇妃么?”
  他一边说,竟一边看出朱南羡眼底的恼色。
  朱十七以为他十三哥这份气恼是对自己,委屈道:“年关宴臣女进宫,你身为宗人府左宗正,左右也是要一个一个见的,眼下先挑几个看得上眼的怎么了?”
  宗人府是掌管皇家及后宫事宜的官署,其堂官宗人令,左右宗正由皇子担任。自各皇子就藩后,宗人府堂官出缺,许多事宜已由礼部代劳。
  今年因年关宴与万寿宴一起办,是个天大的盛事,一日前便有旨意下来,命十殿下朱弈珩暂领宗人令,朱南羡与朱沢微分任左右宗正。
  苏晋昨日还想,既然要命几位殿下暂领宗人府,为何这旨意要等年关将近,诸事已定了才下来。
  听朱十七这么一说,她明白过来,原来旨意是个幌子,让朱南羡任左宗正,不过是为了让他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在年关宴上挑一个自己心仪的皇妃。
  都说景元帝最宠十三子,如今看来,还真是。
  朱南羡看着苏晋的背影微微一顿,待走到扫开雪的路径上,便加快脚步往都察院的方向走了。
  朱南羡自原地默立了片刻,负手回身,往奉天门的方向而去。
  朱十七追着朱南羡走了几步,看他竟是要出宫的样子,不由道:“皇兄,宗人府那头还等您回话呢,您不看画像了?”
  朱南羡道:“不看,你去给胡主事带句话,让他放把火把画像烧了。”
  奉天门的侍卫明白十三殿下这是要去北大营了,连忙牵来一匹快马。
  朱十七道:“那纳妃的事怎么办呢?您到时现挑一个么?”
  朱南羡翻身上马,看着奉天门侍卫手中长矛,矛头缠着红缨,就像方才煌煌大殿上的那抹明艳绯袍。
  心中催开的烈火是要焚这一生一世了。
  他笑了一下:“不纳,本王这辈子都不纳妃。”
  然后他扬唇再一笑,又道:“自明日起,你搬去沈府住。”
  朱十七一头雾水:“为何?”
  朱南羡扬鞭一挥,纵马而去,抛下一句:“你去跟着沈青樾,让他教你怎么长脑子!”


第72章 七二章
  柳朝明自奉天殿出来,刚好看到苏晋往都察院的方向走去,一片绯色衣角折入拱门,带起半斛明媚春光。
  拱门也是朱色的,唯墙上青瓦已覆上白雪。
  他沉默地看了一阵,片刻,文远侯也自奉天殿出来,两人合手对揖。
  齐帛远无声地比了个请姿,柳朝明点了一下头,二人并肩自墀台下,一路往宫外走去。
  穿过奉天门,宫前苑,行至广袤无人的轩辕台,齐帛远这才问了一句,“陛下最后说的那句话,你怎么看?”
  那句话是,帛远,柳卿,倘若朕现在下令削藩,还来得及吗?
  其实这话看似在问,实是在叹。
  朱景元心中知道答案,因此不等这二人作答,便道:“柳卿,你退下罢。”
  柳朝明淡淡道:“侯爷明白,陛下这话并不是问我,我在大殿上不过是个影子,他想问的人是影子背后含恨而终的先师。”
  齐帛远道:“因此本侯现在要问你。”
  柳朝明勾起嘴角笑了笑,目中讥讽之意毕现,吐出四个字:“昏聩无能。”他道,“当初下旨要封藩,多少臣工,多少书生义士进言相劝,他杀了多少,堵了多少人的嘴?现在后悔了想要弥补?我平生最恨一事,亡羊补牢。”
  齐帛远看了柳朝明一眼,心中喟叹。
  多少年了,他还是这样。
  旁人只道这位年轻的左都御史沉潜刚克,铁面无私,正如老御史一般,但齐帛远知道,这其实是自雾里看花的表象。
  当初柳昀拜入孟良门下,还不到十二岁,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其实孟良一度是不收门生的,柳朝明能拜他为师,据说还是受人所托,然而孟良收下他后,竟意外发现此子天资极佳,是百十年难得一见的好苗子。
  那已是大随开国十年间的旧事了。
  齐帛远记得那一年江南桃花汛,入秋后,浙北一带颗粒无收,饿殍遍野,加之中原腹地流寇四起,东海倭寇扰境,孟良忙得几乎衣不解带,却还要将柳朝明带在身边,宁肯少睡乃或是不睡,也要日日教他一个时辰学问。
  少时的柳朝明个头长得慢,十二岁的少年,有的已挺拔如竹,柳朝明却慢条斯理一年窜半寸诚如他寡淡的性情一般。
  有回他得了寒症,身子怎么也暖不起来,孟良只好一边批改公文,一边将他抱在怀里暖着。
  孟良说,后来柳昀醒来,就自怀里默默看着他,本以为这孩子要说些甚么,谁知就说了一句“我会好的”,闭上眼又睡了。
  奈何就是这性情。
  明明是个孩子,却无波无澜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江水。
  孟良是个耿介脾气,以为言传身教不得当,将原因归咎于自己。
  柳昀十三岁时,孟老御史觉得他太过孤僻,想让他去翰林进学,学会与人相交。
  恰好那年湖广闹匪盗,据说是官盗勾结,孟良作为御史前往巡按,走得那一日,便将柳昀放在了时任翰林院掌院的齐帛远府上。
  老御史是一个事若关己不愿多说的人,把柳昀交给齐帛远时,只交代了一句:“这是为师至交,你在他府上住一阵子。”
  齐帛远记得,当时十三岁的柳朝明站在府内中庭,十分安静地看着孟良离开。他面上似乎没甚么表情,一双十分好看的眼深如古井,眸底像蓄了一团雾气,整个人动也不动。
  齐帛远走上前去,温声道:“我听说,你叫柳朝明,是柳家后人。”
  然而这话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过了好一阵,柳朝明才回转身来。
  他微仰着下颌,眼帘却是垂着的,这副表情,像是在极力忍着甚么,须臾,他才淡淡道:“我不喜欢朝明二字,也没有家,你若不介意,可以唤我柳昀。”
  齐帛远尽量放轻语气:“好,柳昀,这两年你便跟着我,过一阵子我会带你去翰林进学。”
  他说着,回身往内府走,再一次温声道:“来。”
  齐帛远已快走到回廊了,身后却没有脚步声,他回头看去,柳朝明仍站在远处,又望向府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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