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青墨落在诉状上,苏晋执笔的手在空中停了半刻,慢慢将笔搁下,抬手捏了捏眉心:“我再想想。”
宋珏大惑不解:“大人,事实已摆在眼前,这还有甚么好想?”他一顿,似乎有些不忿,“难道大人怕得罪权贵?不再为民请命了?”
“宋御史,说甚么呢?!”言脩见宋珏口无遮拦,即刻将他喝住,“大人这年余所办之案哪一桩哪一件不曾有过权贵,大人几时退缩过?”
翟迪细细看向苏晋,只见她眉宇间的萧索中,除了有与他们三人一般无二的愤然,更有茫惘与彷徨,似乎她所顾忌的不单单只有此案,不单单只有眼前。
他微一沉默,作揖道:“大人,宋御史心直口快,您别将他一时激愤之言放在心上,下官与言御史,宋御史既然跟了大人,相信大人行事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大人您放心,您如何吩咐,我们便如何去做,除此之外,绝无二话。”
他说着,看了宋珏与言脩一眼,冲门外扬了扬下颌,然后又道:“大人,那下官们先告退了。”
苏晋淡淡“嗯”了一声,看到他三人退到门口,像是想到甚么,忽然问了句:“柳大人已回府了吗?”
言脩道:“方才下官路过柳大人的值事房,里头还点着灯,柳大人今日大约是要留宿都察院了。”
待他三人走了,苏晋兀自沉吟一阵,推开门往柳朝明的值事房而去。
外头不知何时已落起雪,苏晋叩开柳朝明的门,他正给一封急信写回函,见她来了,也没抬头,只淡淡问了一句:“怎么没回府?”
天冷气寒,苏晋掩上房门,并不往里走,只站在门口道:“大人,下官好像查明白登闻鼓的案子了。”
柳朝明“嗯”了一声,抬眸看她一眼,复又落笔:“这是好事。”
苏晋站在门槛旁,垂下眸:“是好事。”却不再说话了。
屋内烛火微微,外间世界雪落无声,柳朝明沉默片刻,轻声问了句:“你怎么了?”
苏晋想了想道:“大人,我……不知是否应当上表弹劾。”
柳朝明听了这话,亦不作声,悬腕回函,直到写下最后一句“书不尽意,余言后续”,才搁下笔,自竹架上取了氅衣,推开门道:“随我出去走走。”
落雪如絮,廊檐宫阁染沧凉的白,自都察院去轩辕台,要走过一条深长的甬道。
苏晋与柳朝明错开半步,不远处有内侍提着宫灯走过,见了他二人,遥遥一拜。
柳朝明问:“为何不上表?”
苏晋仰头看这满天雪,道:“时局危矣,牵一发而动全身。”然后她低低一笑,“大人,我是一枚棋子。”
柳朝明不置可否。
苏晋道:“所以我有些担心,倘若我听从安排行事,若结成恶果,该怎么办?”
柳朝明看了她一眼,这才道:“你跟我说这些,是想知道,现如今谁才是那个执棋人?”
第56章 五六章
苏晋摇了摇头:“执棋的人太多了,太子, 七王, 十四, 甚至更多, 或是高高在上的殿下, 或是位高权重的朝臣, 我人微言轻,只想知道身为棋子,应当怎么做。”
柳朝明道:“既身为棋子,那便做你该做的。”
他穿过甬道尽头的门,拾阶而上,广袤的轩辕台一下子扑入眼帘,满天满地都是落雪纷纷。
“在这乱局之中,执棋者众,这是坏事, 也是好事, 沧海横流,谁又能真正做到把控全局?”
苏晋垂眸又是一笑:“大人的意思是, 执棋者众, 所以执棋人有时亦作棋子?”她一顿, 问道:“这可是大人的切身体会?”
柳朝明却没答这话, 而是反问:“你身为女子, 却深陷危局, 为何?”
苏晋愣了愣, 片刻又明白过来。
是了,她身为女子,却执意留在仕途,其目的或许更比天下男子单纯许多。
她不为平步青云加官进爵,也不为千古流芳名垂青史,若非心怀明月想以一苇渡江,何至于将自己置于险境?
柳朝明亦抬眸望向这漫天落雪说道:“所谓坚守本心,从来不会是一条坦途,你所往之处横亘山川河流,目之所及或有乌云蔽日,但你胸怀坦荡,何须在意谁会搅弄风云,只要心中明月常在,总有揽月之日。”
苏晋沉吟许久,轻声道:“大人是说,但行好事,不问前程?”
柳朝明淡淡道:“你若这么想。”
苏晋又思索了一阵:“所以不交僧道,便是好人(注1)?”她说着,忽然自顾自地笑了,“大人曾经做棋子时,可是将佛经道经都抄过不少?”
柳朝明眉心微微一蹙,觉得她又将那幅巧言令色的花头端了出来,可别过脸去看,却见她侧颜笑靥未褪,竟像是真地找到乐子一般。
柳朝明一时有些恍然。
他还记得初遇苏晋是暮春,她眼中苍莽如秦淮连天的风雨,绵延不去,后来直至她升任巡按离开京师,他也只见她真正笑过一回,是在得知晁清还活着之时,而那个笑容,也是转瞬即逝的。
而今不知是否是他错觉,苏时雨自巡按归来,脸上的笑容忽然多了起来。
像是被忽袭而来的清风带着暖意消融了心中冰雪,亦或有苍穹倾洒下日光洗去眉间萧索,伶仃小半生的眸子里火色渐褪,染上半壁春光。
只是不知她的光风霁月从何而来。
柳朝明看着苏晋的笑颜,淡漠的眸光倏尔变得柔和,他转回头,没甚么表情地说道:“佛经道经抄得不多,账倒是记了不少,头一条便是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欠了我都察院二十大板,至今未曾上门来领。”
苏晋听了这话,不由怔住。好不容易想起仕子闹事后,她因未能平息态势,有负所托,确实跟都察院欠了二十大板至今未能兑现。
她细细思量了一阵,刚想说甚么,抬眸却见轩辕台一侧跌跌撞撞跑来一人,竟是宫前殿的管事牌子张公公,隔得老远就唤了一声:“柳大人留步。”
苏晋心中浮上不好的预感。
吊死在宫前苑的璃美人死相可怖,至今还如一道阴影笼在她心头。
可璃美人是后宫之人,出了再大的乱子也该由皇上或皇贵妃来审,这张公公跑来找左都御史做甚么?
难不成又出了别的乱子?
果不其然,张公公一到柳朝明跟前便跪拜道:“柳大人,宫前殿出大事了,皇贵妃娘娘,淇妃娘娘,几位殿下还有大臣都来了,眼下那头指明让左都御史大人,佥都御史大人过去。”
柳朝明眉头一皱,皇贵妃与淇妃均在,何以让他这名外臣过去?
张公公见他似有不悦,忙不迭将事情的缘由一一道来,又解释说:“原本十三殿下已将一切事宜安排妥当,谁知太子殿下来了之后,命羽林卫逐一自查,后来竟在羽林卫副指挥使钱煜钱大人身上搜出璃美人常用的簪花。之后太医院的医正为璃美人验过尸身后,说她临死前被人凌|辱过,而她身上,也搜出了钱大人的令牌,是故殿下怀疑……怀疑是钱煜大人将璃美人凌|辱之后杀害的。”
柳朝明淡淡道:“既这样,拖去宗人府审问便是。”
张公公道:“是这个理没错,可是,大人您也知道钱大人的身份,钱尚书得知此事,当下便赶来伸冤了。”
苏晋甫一听这张公公提起钱煜,还在感慨这朝中何以如此多姓钱的。
户部尚书钱之涣是一个,左副都御史钱三儿又是一个,而今听说钱之涣赶来伸冤,她才反应过来,敢情这还是一家子?
又想起宋珏仿佛提过,钱尚书家有八位公子,其中的嫡长子听说在羽林卫任职,想必正是这一位羽林卫副指挥使钱煜了。
柳朝明又问:“陛下呢?”
张公公道:“十三殿下早就命杂家去请过了,可陛下一听闻皇太孙殿下出了事,一时急火攻心,反倒起不来身。”
他说着,又道:“还不止如此,小殿下到现在都未醒,究其原因,到底是太子妃没在跟前才出了岔子,可太子妃又是皇贵妃娘娘一道急诏请走的,方才太子殿下一问,那急诏竟不是甚么要紧事,又怀疑到皇贵妃娘娘头上去了。”
柳朝明听完这话,并不立时动身,沉默了一下问:“眼下都有谁在?”
张公公道:“回柳大人,后宫里,也就皇贵妃娘娘,淇妃娘娘,与太子妃在;大臣里头,吏部的曾尚书是陪钱尚书一起来的,又因小殿下出了事,户部沈大人跟着太子妃前后脚就到了。”
柳朝明微一颔首又问:“都有哪几位殿下?”
张公公道:“十三殿下是原本就在的,太子殿下也不必提了,因是延合宫的璃美人出了事,明日又是岑妃娘娘的祭日,都说……都说是岑妃娘娘的魂魄作祟,因此七殿下也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十二殿下与四殿下。”
柳朝明听他言语中有不敬,漠然看了他一眼。
张公公缩了缩脖子,续道:“还有十四殿下,皇贵妃娘娘来了不久,十四殿下带着九殿下,十殿下,三殿下也赶过来了。”
他说到这里,皱眉想了想,似乎怕人太多,将自己也说绕了进去,半晌才重新开口道:“虽眼下在宫前殿的,除了圣上,已是这宫里头最金贵的主儿们了,可是因各方都有牵扯,都洗不清干系,一时竟找不出个公允审案的人。原本说要去寻刑部的尚书沈拓沈大人,可他毕竟是小殿下的外祖,怕偏袒太过。”再细细一想,“哦,对了,后来还是十殿下跟众人提议,说是请左都御史大人您去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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