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南羡道:“你去安排。”然后像是想起甚么,咳了一声道:“既是后宫事宜,苏御史再留此处是不合适了,先退下罢。”
苏晋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沉吟片刻却道:“方才殿下问微臣南昌府外计的事宜,微臣想起一紧要处忘了与殿下说。”
朱南羡微一点头,命众人都在原处待命,将苏晋带到花苑另一侧。
冬夜沉沉,苏晋眸色似火,径自便道:“殿下,这不对劲。”
朱南羡道:“我知道,皇嫂既然留麟儿在此,那么羽林卫一定内外守备森严,出了这样的事,一定是东宫的人,或者羽林卫本身出了问题。”
苏晋道:“是,臣不信巧合,璃美人的死或许是守卫出了岔子,但小殿下的急惊风,不一定是受惊所致,小殿下才两岁,远远瞧见一人吊死,便是面目可怖,吓出惊风亦牵强了些,殿下你一定要命人细细查,因臣觉得这事……”她顿了顿,“并非一桩悬案这么简单,破绽太多,反而更像是一个局,漏洞重重请君入瓮。”
甚至跟去年在七王在布马府的那一出有些像。
可却更加扑朔迷离。
起码彼时她能看透自己十饵,朱南羡是鱼,而今日之局,更像是一盘棋,她是棋子,朱南羡也是,执棋者又是谁?目的是甚么?
苏晋的眉间渐渐浮起浓重的忧色,像一场苍苍漭漭的寒雨。
自别后重逢,朱南羡已许久没在她眉间看到这样的萧索了。
苏晋再一犹疑:“殿下,我担心……”
未等她说完,朱南羡忽然伸手,将自她簪中脱落的一缕发丝拂到她耳后。
指尖的温热从她颊边掠过,竟像一路燃起火来。
然后他收回手,在半空略有停顿,似是有些尴尬,喉结上下动了动才道:“你甚么都别多想,只要记住,此事你不知情。”
他又顿了顿,轻声道:“你快走,等我大皇兄与父皇到了,势必里里外外搜查牵连,那时再脱身就不容易了,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苏晋忍不住抬头看他,宫阁夜色下,朱南羡眉目深深,他朝她笑了一下,然后回转身沉声吩咐:“羽林卫,把守各宫门,不得令任何人再出入宫前苑。”
苏晋折回身,慢慢往承天门走去。
这是出宫的路,每走一步,那夜色中的殿宇楼阁便离她远一分,可苏晋却越走越心惊。
于是她顿住脚,仰头看向夜空。
月与星已不见了,苍穹覆上层云,厚重得像一只搅动风云的手。
而她,或许只是这手里的一枚棋子。
苏晋记得,三殿下在山西修筑行宫,是九王无意透露给她的,那么巧,给三王修筑行宫的人正是当初与她有仇的孙印德。
而今日,就在她还在疑惑敲登闻鼓的那名女子,是如何恰巧在鼓下毒发身亡,便有人已做给她看了。
就像是对她抛砖引玉。
是对她投木桃,以求琼瑶为报。
可这个人是谁?东宫?七王?还是十四?或者每个人皆有参与,甚至还可能有别的谁,她瞧不见的,躲在暗处的。
第55章 五五章
苏晋心中有个荒诞的猜测。
她觉得有人想让她尽快破了登闻鼓之案。
所以借九王之口, 将三殿下在山西修筑行宫之事透露给她,所以不惜以小殿下的急惊风, 告诉她最后死的那名女子是如何恰好在登闻鼓下毒发。
苏晋想要证实这个猜测。
她越走越快,几乎是要跑起来,到了承天门,唤过一个守卫:“登闻鼓最后一个案子案发时当值的都有谁?即刻来见本官。”
不多时, 当日当值的都到了。
苏晋问:“最后一案案发时,可曾有谁路过承天门?”
其中一名守卫答道:“回御史大人,小的记得那女子敲完登闻鼓后,三殿下的仪仗恰好自承天门进宫, 一旁还跟了个五品大员为其引路。”
苏晋问:“你可记得那五品大员样貌?”
守卫有些迟疑:“只记得身材矮瘦。”他想了想, “但若叫小的见到, 一定认得出。”
苏晋微一沉吟, 取笔道:“取笔纸来。”
笔落纸上, 须臾勾勒出一幅人像, 五短身材, 鱼泡眼, 下巴有颗黑痣,正是前京师衙门府丞, 时任工部郎中的孙印德。
那守卫一见, 愕然道:“回御史大人, 是此人不错。”
苏晋半晌说不出话来。
登闻鼓之案就像一道四分五裂的古谱, 而现在, 她已凑齐了五中之三——
残谱之一, 死去的女子听口音是山西人,且形貌与三王府中的姬妾相似,八成是从三王府中逃出来的。
残谱之二,孙印德帮三殿下在山西修筑行宫,说不定见过这些形貌相似的姬妾。
残谱之三,死去的女子事先被下了马钱子之毒,此毒毒发会有惊厥症状,她敲完登闻鼓后,一定是看见了孙印德与三殿下,大惊之下引发惊厥,促使毒发身亡。
苏晋眼下只需要查明两点,此案便可破了:其一,此女子的真正身份,以及三殿下府上的姬妾为何形貌相似;其二,此女子敲响登闻鼓的目的。
而今日晨,翟迪已随礼部去清查三王府中的姬妾,倘若此行顺利,他能带回两名姬妾来都察院审过,那么苏晋所需查明的这两点惑处亦迎刃而解。
可苏晋却有些不敢破此案了。
若一个人的心是一条河流,那么此时此刻,她的心河仿佛被人不断地注入流沙,虽不如巨石一刹那激起千层浪,但久而久之,可令山川改道。
她要走得每一步,都被人算计其中。
她不知道长此以往,倘若按照他人的意愿走下去,会酿就甚么后果。
天幕在上,云蓄得太快,连月光都照不透了,又一场大雪将至。
苏晋回到都察院公堂,提了笔要写奏表,可仅仅写了数行便胡乱揉成一团。
做了一年多的清明御史,一路走来不是没有过坎坷,可她始终谨记柳朝明那一句“守心如一”,苏州御宝文书作假一案,累及知府知事惨死,她也曾扪心自问,后来明白皇权之下岂能倒行逆施,痛定思痛于是一敛浑身锋芒,学会了以退为进,但到底,还行在自己认定的道路之上。
可时至今日,倘若她要走的路,成了上位者,谋权者手中的一枚棋,前路迢迢尽头的明月光亦化作海市蜃楼,她该退吗?
外头有人叩门,进来的是言脩,宋珏与翟迪三名御史。
翟迪呈上一份诉状道:“大人,下官已审完三殿下府上的两名姬妾,查明登闻鼓下毒发身亡的女子姓卢名芊芊,乃山西济阳县人,今年三月被掳去山西大同三殿下府邸,其因由已在诉状上做了详录,大人可要先看过?”
苏晋沉默了一下问:“可是与工部郎中孙印德有关?”
翟迪三人互看一眼,露出讶异的神色,道:“大人如何得知?是又查出甚么了吗?”
苏晋摇了摇头,接过诉状看起来。
宋珏问过案后,心中犹自激荡,斥道:“所以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太子殿下胸怀韬略,有治世之才;四殿下与十二殿下镇守边关,可谓一代名将;可这个三殿下,叫我说句大不敬的,实在罪大恶极,好色便也罢了,偏巧他还能好色出花头来了。”
他说着,左右一看,见言脩与翟迪都默然不语,更加激愤难平:“之前九殿下也好色,掳过一名知县夫人做小,下官以为这已十分出格,谁知三殿下更过分,竟找了画师依他的描述先画一幅美人图,再比着这个美人图,派人去找相似的,找不出就要挖人膝盖骨,我说三殿下府上怎么那么多形貌相似的美人呢,原来这后头也不知堆了多少人的膝盖骨头。”(注1)
苏晋放下诉状,抬眸问道:“之前发去山西的急遞,山西道巡按御史回函了吗?”
言脩道:“已回了,他们在徐书生故宅里找出一封遗下的书信,正是他上京前,写给曲知县的一封遗信稿,上头竟说,当朝工部刘尚书,工部曹侍郎,联合工部司务郎中孙印德利用卖放工匠,收受贿赂(注2),且大力征召壮丁为三殿下修筑行宫,用以……”他一咬牙,“安放这些他掳来的美人。”
朝廷的工匠每年都要服劳役,而所谓卖放工匠,则是私底下收受工匠贿赂,免除他们的劳役,再找旁的工匠,亦或违令征召的壮丁来代替。
苏晋看完诉状,忍不住将状纸连同青笔往案上一拍。
这个工部与朱稽佑,实在罪恶滔天,真是死一万次都不够!
而收受的贿赂去了哪里,不用想都知道,朱稽佑与工部都是十四的人,除开上下打点与开销,余下的,自然进了朱觅萧的口袋。
宋珏看苏晋也是义愤填膺,即刻道:“大人,咱们既已握有诉状与证人,可要根据三殿下府上两名姬妾的诉状,缉拿工部郎中孙印德回都察院审讯?这个孙印德下官略有接触,十足十的小人,届时不怕问不出工部尚书侍郎贪墨的实证。”
苏晋一点头,提起青笔正要作批,然而笔落纸上的一瞬间却顿住。
她想起今日之事,想起这重重宫阁背后,那些搅弄风云的,看不见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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