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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雨连天 [强推] (沉筱之)


  朱南羡已换回蟒袍,坐在车夫的位子上,冲苏晋扬了扬下巴:“上来,本王送你回府。”看苏晋一动不动,他又道,“你不让本王招金吾卫,本王应了,但你有伤在身,需好好歇息,本王打定主意要护你一夜,本王命你也应了。”
  他跳下车辕,侧身让苏晋登上马车,擦肩而过时,终是叹了一声:“苏时雨,你心中可能有疑惑,不知本王为何要袒护你,你好生歇息,等眼前这一遭熬过去,你来问本王,本王一定坦言相告。”
  苏晋掀帘入室,听到这一句,身形一顿,轻声回了一句:“臣不想问。”
  马车辘辘行在京师夜深的大道上,朱南羡想起往昔种种,一时懊悔不已。
  车室内寂静无声,朱南羡以为苏晋已累得睡去,里头轻声传来一句几不可闻的叹息:“殿下,时也命也,微臣的境遇,是造化所致,殿下何必挂怀?”


第16章
  “殿下,时也命也,微臣的境遇,是造化所致,殿下何必挂怀?”
  这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令朱南羡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他甚至能想象苏晋说这句话的神情——她一定很累了,倚在车壁上,疲惫地合着眼,眉宇间是消褪不去的苍苍漭漭。
  朱南羡清楚地记得,五年前的苏晋,不是这样的。
  彼一时,西北卫所要增派指挥使,他自小尚武,上书请命前去。
  当时景元帝染了时疾,一切大小事务皆由朱悯达代为批红。
  朱南羡的折子递到皇案便被朱悯达扔回来,斥责了一句“尽逞莽夫之勇”,令他闭门思过七日。
  那时的朱南羡还有个撞破南墙都不肯回头的性子。
  他默不作声地将折子收了,回到宫里,非但闭了门,还拒了水食,连着五日滴米未尽,直到朱悯达命人将门撞开,看到这个半死不活唇角干裂还仿佛得胜一般咧嘴冲自己一笑的胞弟。
  朱悯达恨不能把他一脚踹死。
  到底是跟在身边长大的,朱悯达知道老十三吃软不吃硬,随后又想了一个辙,动之以情地劝了一番,大意是:“不是皇兄我不让你去,但你身为天家子,胸中没点韬略,只会舞刀弄剑,岂不让人笑话?”
  然后又塞给朱南羡一个信帖,说:“这样,本皇兄给你一个机会,我这里有个对子,三日内,你只要能对出十句各不相同的下联,证明你肚子里有点墨水,本皇兄便批了你的请命书。”
  朱南羡头脑十分简单,他印象中的对子左不过“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样的,便是要对上十句,又有何难?
  直到他翻开朱悯达的信帖,才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
  朱南羡皱眉深思,这他娘的甚么玩意儿?
  彼时朱十三尚未开衙建府,还跟着朱悯达住在东宫。
  两日之内,他拿着对子请教遍了詹事府,文华阁,乃至东宫上下的内侍宫女,甚至把刀架在了小火者的脖子上,小火者也只是战战兢兢地跪下,哆哆嗦嗦地回他:“禀、禀殿下,奴才不识字……”
  朱南羡知道自己是着了朱悯达的道了,想必朱悯达早已知会过所有人,不许帮十三殿下对对子。
  于是他坐在詹事府的门口,郁闷地想,这阖宫上下,还能不能找出一片净土了?
  正当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两个春坊官谈论诗文对子,言语中提及明日的诗礼会。
  朱南羡脑中灵光一现,上前打听什么是诗礼会。
  原来这乃是翰林半年一次的盛会,为各大学与文官墨客交流才学之用。而明日的诗礼会,三月前方入翰林的新科进士也会去。
  朱南羡以为,这乃是天赐良机。
  他平日与翰林打交道,转来转去的几个老学究早已看惯了朱悯达的脸色,但新科的进士不一样,若让他找到漏网之鱼,为他对出对子,去西北卫所就有望了。
  翌日,朱南羡便溜去了翰林文苑的诗礼会。
  他是皇子,宫里有不少人认得他,是故没有在文思飞扬曲水流觞的文苑里扎堆,而是绕过竹林,去了后苑。
  后苑有一浅湖,湖心有个水榭。
  朱南羡隐隐看到水榭里站着一人,那人负手背对着他,身着素衣广袖,衣袂翻飞,翩翩然好似谪仙。
  此人便是苏晋,五年前的苏晋。
  朱南羡顺着石桥走过去,唤了一声:“你是——”
  苏晋回过身来。
  朱南羡生在深宫,自小才子高士见过不少,也有雅洁之人,令人见之忘俗。
  但苏晋还是太不一样了。
  她的眉宇间自含清霜烟雨,回首之间仿佛春风明月都被揽尽在怀,微阖的双眸里透出万千华光。
  她就这么负手立于水榭中,暗夜无边的风仿佛因她而起,身后水波不兴的浅湖骤然成海,浪潮涛涛排山而来。
  朱南羡彻底呆住了。
  以至于苏晋跪下向他见礼,称自己“姓苏名晋,字时雨,乃这一科的进士”时,他都不记得说一句“平身”,反是东施效颦地道:“哦,我姓朱,名霭,字南羡,行十三,在……正在宫中做皇子。”
  苏晋低低地笑了一声。
  笑声令朱南羡回过神来,他迟疑地问道:“你……会对对子么?”
  苏晋有些诧异,抬起头问:“甚么对子?”
  朱南羡便将怀里写着“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的信帖交给她,说道:“你若对得上,帮本王写几个下联可好?”
  水榭里有现成的笔墨,苏晋提起笔,略微一想,又问:“殿下要几个下联?”
  朱南羡头一回这么忐忑,生怕为难了她,便道:“三四个就好。”
  却一想,三四个太不够了,又道:“七八个也行。”
  再一想,明日就要交差,难道自己能连夜再找出第二个帮忙对对子的,最后说:“十个,成吗?”
  苏晋又笑了笑,一句“七弦妙曲,乐乐乐乐府之音”已笔落纸上。
  朱南羡想起往事,那年的苏晋意气风发,双眼一弯便含笑意,眸子里有万千光华。
  而时隔经年,当她从喧嚣巷陌一身染血地走来,从詹事府太子手下劫后余生,朱南羡再也没见苏晋发自内心地笑过。
  一次也没有。
  马车行到衙署街口停下,苏晋掀起车帘,对朱南羡道:“殿下,微臣自己过去。”
  说着便跳下马车,走了几步又顿住,头也不回地添了一句:“殿下不必跟来。”
  京师衙门前灯火辉煌,当先立着二位大员,一位是个矮胖墩子,身着鹭鸶补子,正是苏晋在刑部见过的陆员外,另一位面生的留着一八字胡,官品略高一些,身着正五品白鹇补子。
  羽林卫依次将人从衙署里带出来,一旁站着名录事一一做核对,苏晋远远瞧着,除却大小衙差,还有府丞孙印德,通判周萍与两名同知。
  录事核完名录,小声禀了八字胡。
  八字胡横眉倒立,怒道:“还不赶紧去找?少谁都行,独独不能少了他!”
  苏晋猜到他们在说自己,绕过羽林卫越众而出,说了句:“大人,下官在此。”
  八字胡斜着眼扫她一眼,扬了扬下颌给一旁的羽林卫使了个眼色。
  羽林卫当即推搡了苏晋一把,苏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刘义褚在一旁赔笑道:“少卿大人,您看是不是弄错了,闹事当日若非苏知事,探花爷等闲不能活着出来。”
  八字胡冷笑道:“刘推官正是说到点子上了,眼下哪里还有甚么探花爷?许元喆徇私舞弊,乃朝廷反贼,而此子苏……苏甚么来着?”
  一旁的录事回道:“苏晋。”
  “此子苏晋,包庇乱臣贼子,不上书其罪,反救其性命,罪加一等,来人,给我上枷子!”
  言讫,便有两名衙差一左一右持着颈枷上来。
  苏晋身形削瘦,被这千金重的颈枷锁两个时辰,岂不要把肩骨压折了?
  “本王看谁敢?!”
  忽然,人群后传来一声爆喝,朱南羡身着紫衣蟒袍,自夜色中走来。
  羽林卫认出他,当即自两旁退去,让出一条道来齐齐跪下:“参见十三殿下!”
  朱南羡径自走到八字胡跟前,一脚踹在他身上:“你是个甚么东西?刑部拿人,你也跟来撒野?”
  八字胡摔了个狗啃泥,忍痛趴在地上跪好,回道:“回十三殿下,微臣是光禄寺少卿,因奉陛下之命,才随刑部一起来应天府衙门拿人的。”
  朱南羡勾起小指掏了掏耳朵,仿佛没听清:“光禄寺?就是那个养着一帮厨子伙夫的衙门?”
  八字胡脸贴在地上,语气却隐有不忿:“回殿下,微臣是北臣,先前与北方仕子一同上书科举舞弊案,今陛下查明真相,愿还微臣与众仕子一个公道,才命微臣跟来捉拿要犯。”
  下头的人从衙门里搬出一张椅子,朱南羡也不坐,一脚蹬在椅子上:“哦,你倒是说说,都有谁是要犯。”
  八字胡看了一旁的录事一眼,录事会意,将手里的名录呈给朱南羡,八字胡道:“回殿下,正是这名录上的人,陛下亲手批过红的。”
  朱南羡举起名录,对着火光瞧了一瞧,“嗯”了一声道:“倒是不少。”又对八字胡道:“本王给你一整夜的时间,你跪在那,跟本王一一交代清楚,这上面每一个人究竟犯了甚么错,为何是要犯,不交代清楚不许起身,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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