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谦道:“苏御史放心。”
苏晋垂眸又想了一下,眸底浮起黯色:“另还要有劳左将军,再派八名金吾卫给我,我就在此处等着。”
左谦点头道:“好,左某这便去值卫所。”
四周的人已快散尽了,朱沢微走后,也再没人来问苏晋干涉行刑的罪。
苏晋就这么一个人站在广袤的轩辕台上,任暮风来袭,等着这天慢慢暗。
不时,远处有一人匆匆赶来,竟是都察院的一名御史。离得近了,这御史对苏晋道:“苏大人,钱大人让下官跟您说,年关节以来苏大人一直操持奔波,实在辛苦,这余下几日您就回府歇着,不必当值了。他还说,请您放心,宫里这头他会帮您看着,您上心着紧的事,他帮您一并上心着紧着。”
语气里头竟似有歉意。
可苏晋听了不由笑了一声:“不辛苦,本官怎么会辛苦?柳大人钱大人一个缠绵病榻一个烧香念经都腾得出空来日理万机,大案要案办得让人拍案叫绝,本官这就叫辛苦,岂非堕了我都察院名声?”
暮色聚于她眼底,染上霜寒之气,化作夜下深湖。
八名金吾卫已向轩辕台赶来,为首一人朝苏晋拜道:“属下金吾卫总旗姚江,奉左将军之命,任凭苏御史调遣。”
苏晋“嗯”了一声:“跟我来。”
苏晋记得,去年赵衍带她巡视都察院各处时,曾在一间暗室前驻足。
当时她还奇怪,都察院已有数间审讯房与刑讯房,为何还要额外多出来一间暗室,而赵衍的回答亦含糊不清,说总有些案子,是要柳大人亲自审的。
苏晋于是想起来,在柳朝明把贪墨案的证人冯梦平交给钱三儿时,曾额外叮嘱了一句:“带去暗室审。”
她从来是个洞若观火之人,在都察院这些日子,不是不知举凡有事关时局的案子,柳朝明与钱月牵大都是在暗室里审的。
证人既在暗室里头,那么这证据,大约也在暗室里头了。
此时已是酉时时分,都察院只有寥寥几名低品御史,见苏晋带着八名金吾卫闯入,都不敢阻拦。
苏晋绕过前院,绕过公堂,径自来到中院暗室前,便要上去推门。
院中一干守卫这才反应过来苏御史是要做什么,横臂在苏晋身前一拦,其中一名守卫长到:“苏大人,柳大人吩咐过,没有他的吩咐,谁也不能进这间暗室。”
苏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喝了一句:“金吾卫。”
“是!”
纵使敌多我寡,但金吾卫却不是寻常的六部守卫可比,三下五除二便将这些守卫扣在一旁,姚江自护卫长身上摸出钥匙,递给苏晋。
苏晋开了锁,伸手便把暗室的门推开。
暮已四合,暗夜初临,阴森的,带着些许潮味的血腥气扑面来袭。
借着桌案上的幽幽烛火,苏晋看清这间所谓暗室其实更像牢狱,长长的一条甬道,左右分了数间暗房,里头摆着各种刑具。
最近的一间暗房的刑架上似乎悬着一个人,苏晋心下狐疑,自一旁的桌案上端起烛台,往暗房里走去。
离得近了,她才看清此人身上鞭痕累累,浑身上下已无一块完好的肌肤,右手五指也没了,可他胸口一起一伏,分明还是活着的。
这人的头原是低垂着的,却在听到响动的这一刻微微一动,而就是这一动,让苏晋觉得此人竟有些眼熟。
她将烛火凑近了一些,问道:“你是——”
那人蓦地抬起脸来,双目空洞地看着她,片刻,他张了张口,竟似从喉间发出一声暗哑的悲鸣,失了神智一般道:“我招,我什么都招!”
苏晋手中的烛台一下子落在地上,烛火接触到阴湿的地面,“嗤”一声灭了,她连退了数步,直到背心撞到牢柱上,才扶了柱子稳了稳心神。
她认出这人来了。
他正是那个早该死了的,尚书钱府的大公子,羽林卫副指挥使钱煜。
苏晋知道,钱煜这副样子已是生不如死,柳朝明亦或钱月牵保下他的命来绝不是为了救他,可他们用此酷刑,又想从钱煜嘴里审出什么?
然而她的思绪只恍惚了这一瞬便又回归正途,她记得自己来这暗室的目的。
苏晋定了定神,走上前去自地上拾起烛台,重新点亮,退出钱煜的暗房,往暗室更深处走去。
“你想做什么?”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沉静而淡漠的声音。
苏晋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柳朝明来了。
随他而来的还有数名锦衣卫,他们手执火把,将这暗室照得灼目刺亮,仿佛丝毫不介意这所肮脏的,带着森森血腥气暗室曝于火光之下。
“在找钱之涣贪墨的实证?想为沈府洗冤?”须臾,柳朝明的声音竟带着一丝戏谑之意响起。
苏晋心下一沉,回过身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见柳朝明竟是笑着的。
他的笑极其柔和,置身于这夺目的火色中,整个人就像一枚华光千丈的玉。
可苏晋却在他眼底看到了讥诮之意。
她从没有看过这样的柳朝明,可有一瞬间,她竟又觉得,柳朝明原该就是这样的。
苏晋眸中有暗夜深湖,湖底已暗流涌现。
她问道:“钱之涣贪墨的实证,在哪儿?”
柳朝明唇角笑意不褪,清清淡淡唤了一声:“锦衣卫。”然后道,“将苏御史从这里请出去。”
两名锦衣卫应声,倒也没动粗,而是跟苏晋比了个“请”姿:“苏大人莫要让我等为难。”
苏晋没有作声。
她径自走到柳朝明身前,微抬起脸,将他眸中毕现的讥诮之意尽收眼底后,也回敬一笑,“柳大人还记得吗?”她道,“辨明正枉,拨乱反正,进言直谏,守心如一。”
然后她将笑意一收,清澈目色里惊澜忽现:“我要的正呢?!”
第107章 一零七章
暗室里阴冷潮湿, 柳朝明就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 揶揄着道:“怎么, 你问我前没先问问你自己, 你的‘正’究竟在哪里?”
他自锦衣卫手里接过火把, 扫了他们一眼。
锦衣卫会意,自暗室退了出去。
柳朝明道:“匡扶社稷?救济苍生?那你今日在这又是在做什么?”他将火把置于角落里高架起的火盆, 一边漫不经心道:“前日言脩送来的卷宗你没仔细看吗?京郊有七品县令纵下人闹事,查到了鸿胪寺卿头上, 苏御史既这么大义凛然,怎么不亲自过问?仅打发一个七品御史前去问案就够了?苏御史莫不是忘了,察覈官常, 振扶纲纪才是你的本职, 而不是在这,在本官面前, 为你所谓的至交出口恶气。”
烈火自四角的火盆里蓬勃升起,将整个暗室照得通明彻亮。
柳朝明将火把往一旁的水缸里一扔:“再说了,沈青樾很无辜吗?他所犯包庇罪名不是事实?钱之涣贪墨税粮他七年前就知道,七年时间, 他从一名八品照磨节节高升自正三品户部侍郎, 手握把柄已不知几何, 足以参倒钱之涣,他却无动于衷, 为什么?还不是因一己之私想留条后路。”
“那沈尚书呢?”苏晋一字一句道, “沈尚书清廉不阿, 未行贪墨却被你与钱月牵诬蔑贪墨,柳大人可是要告诉我,栽赃朝廷重臣以平衡局势,也是身为御史的本职?”
“你既能说出‘平衡局势’四字,该知你我如今都在此局当中,为民生刚正清廉那是他为官本分。可抛开民生,自他拥立朱悯达的当日起,他利用刑部尚书的职权又做了什么?”柳朝明道,“身在这样的朝局中,谁都不干净,既自选了立场,那就成王败寇。今日是朱沢微得势,所以沈府遭难,若换作朱悯达称帝,怕是不将钱之涣曾友谅诛九族不能善罢甘休吧。”
苏晋道:“沈府遭难难道不是柳大人在里头推波助澜,沈尚书好歹刚正,柳大人身为御史如此行事,可配得上‘尽忠职守’四字?”
柳朝明笑起来:“忠奸二字与我何干?我是否职守又为何要与你分辨?是谁告诉你我柳昀就没有立场,就当在这时局中遗世独立?而你所谓的‘忠’又是对谁尽忠?苏时雨你扪心自问,你今日站在这里质问于我,不正也因你站在东宫的立场,在此之前,你竭力为东宫谋划,难道在你心中朱悯达就是明君,你对他尽‘忠’难道不是因为你与朱南羡与沈青樾的私交?”
“我所谓的忠,”苏晋目不转睛地看着柳朝明,“是忠于苍天,忠于黎民,忠于正道,忠于本心。”
“然后顺便忠于那个与朱景元极其相似的,暴虐的,永远将自家江山置于苍生黎民之前的储君?你不觉得虚伪盲从,不觉得矛盾可笑吗?”柳朝明道,“你怎么跟沈青樾似的贪得无厌?”
他看着苏晋,凉凉地道:“你知道沈青樾今日为何自甘领八十杖?”
“为何?”
“因为他想明白了,他自认该死。”柳朝明道,“早在沈婧嫁给朱悯达,沈府站定东宫的那一刻起,沈青樾便已走上了一条绝径。可他不甘心,身后壁立千仞,两侧深渊万丈,他却自恃聪明,以为能找到第二条出路,不一往无前倒也罢了,偏偏还要辗转腾挪自毁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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