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下毒人真正的用意,正是要让这瓶专治蛇虫咬伤的药粉接触到十三殿下的伤口。换句话说,是要让药粉中的草河灯接触到十三殿下|体内的凝焦——这是整个案情的经过。”
苏晋说到这里,稍作停顿,等朱祁岳的文随在纸上收了笔才接着道:“除此之外,还有两点则需要太医院的蒋大人解惑了。”
她的目光落在白鼠身上,“一是白鼠为何会中毒?依臣浅见,这白鼠体内原是无毒的,然而它被蛇咬伤动弹不得,又在香鼎近旁,这才不慎将凝焦之气吸入体内。”
蒋医正道:“正是如此,虽然凝焦在人体凝成致毒需要三两日,但白鼠太小,想必只这一两个时辰便足以致命了。”
“另有一点,”苏晋道,“十三殿下眼下虽无碍,但凝焦之毒仍匿于殿□□内,不知蒋大人可有什么好法子,能为殿下将此毒解了。”
她说着,朝蒋医正深深一揖:“有劳蒋大人了。”
苏晋是正四品佥都御史,蒋医正哪里受得起她的礼,回了一个更深的揖才道:“苏大人放心,凝焦之毒虽凶险,解起来却十分容易,十三殿下只需服些用葛粉熬制的清毒汤,不出一日,此毒便可解了。”
不时,鹰扬卫已将东宫各处清扫干净,四下里也洒上了雄黄粉。今日出了这样的事,要再诵经吊唁是不成了。几名内侍宫婢将内殿推开,在外头跪迎戚贵妃带着嫔妃与女眷离开。
舒容歆在一行臣女身后吊了个末,转眼一看,却见戚绫仍定定地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便唤了一声:“如雨?”
戚绫过了半晌才应声,问了句:“容歆,你方才可听清十三殿下唤苏大人什么?”
舒容歆道:“苏时雨,我听我兄长提过,时雨二字,是苏大人的字。”她说着,撑着下颌想了想,又慢慢笑了一下,“我从前听兄长说起都察院苏御史才智过人时,只觉尔尔,今日见了才惊叹不已,这样百转千回的一个局,竟也能被他在一个时辰内参破玄机,说是当世诸葛也不当为过。”
可戚绫听舒容歆这么一说,却分外茫然。
她又想起冬猎时在山洞里看到的那个苏晋了,一头青丝洒落双肩,好看的五官与面颊霞色相映成辉,一时之间竟难辨男女。
戚绫心中有个荒谬,若这当世诸葛是个女子呢?
她不知自己是否堪破了所谓秘密,但她知道这个秘密能要了人的命,苏晋的命,而既能要了苏晋的,大约也能要了十三殿下的命了。
戚绫想到这里,目光落到舒容歆身上,见她还在看苏晋,不由道了句:“快走吧。”说着也不等她,转身匆匆离开了。
众臣女离开以后,赵衍也带着苏晋与左谦拜别了朱祁岳,又跟朱南羡施礼。
朱南羡默了默,忽对朱祁岳道:“给我半柱香的时间。”又添了句,“我有话,想单独对苏御史与左将军说。”
这还是自昭觉寺后,朱南羡第一回开口与他说话。
朱祁岳愣了一下,才点头道:“好。”
院中榆树早已抽了新枝,枝上新叶簇簇,虽然朱祁岳已带着鹰扬卫远远走开,朱南羡仍带苏晋与左谦避到了榆树下才道:“这几日,朱沢微可有为难你们与沈青樾?”
苏晋摇了摇头,垂下眸,答非所问:“我与沈大人把十七送走了。”
她没有提沈拓被扣留降罪的事,更没有提昨日早上一道旨意,已将户部侍郎沈奚革职候审。
她不愿让他再忧心。
苏晋接着又道:“殿下放心,是郑允带十七走的,他们日夜驱车,眼下早已过了苏州府。我当日已发急函命沿途监察御史照应,亦发了急函去南昌府,请殿下南昌府的亲军卫去接应他,想必十七一定能平安。”
朱南羡看着她,不过短短几日,她便消瘦许多,好不容易抚平的眉间苍苍茫茫的又似起了雾。
他将目光移开,落在不远处的宫阁上,淡淡道:“我将金吾卫给你。”
苏晋蓦地抬起眼来看他。
“左谦。”
左谦一拱手:“末将在。”
“本王命你自即日起,只听命于都察院苏御史一人,要把她的性命,当作本王的性命一样保护。”
左谦道:“苏御史与殿下相交莫逆,此事便是殿下不提,末将与金吾卫众将士也会竭力保护苏御史安危。”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倘若有朝一日大局危矣,便送她离开。”
“是。”左谦道,顿了一下又说,“但末将也会拼尽性命救殿下出去。”
朱南羡的脸上早已苍白无血色,苏晋原还想再说些什么,起码要告诉他,他只要在这宫中一日,她便守上一日,说什么也不离开了。
可她看着朱南羡的样子,知道他伤重疲乏,眼下已是勉力站着,怕自己说了违他意的话惹他忧心,于是只好道:“我先走了。”又道,“殿下保重。”
朱南羡“嗯”着点了一下头:“你也要保重。”
苏晋与左谦离开后宫后,便觉得四周有些不对劲。
眼下申时已过,寻常到了这个时候,各衙司都已下值,何况眼下尚未开朝,多得是早走的,为何今日全都匆匆往一个方向而去。
苏晋心中生了疑,当即拦下一个从旁路过的,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此人是刑部一名六品主事,姓吴。
国丧之期,人人都是一身青衣皂带,吴主事愣了一下,发现眼前二人竟是都察院苏御史与金吾卫左将军,连忙行礼道:“见过苏御史,见过左将军。”又抬起头来问,“方才传旨,说今日申时二刻轩辕台上行刑,苏大人与左将军没接到吗?”
苏晋与左谦方才都在东宫,确实没接到什么旨意。
吴主事一想到都察院苏御史与沈侍郎相交甚密,不由道:“那苏大人赶紧过去瞧一眼吧,受刑的正是沈奚沈大人,听说竟要杖八十。”
苏晋一听这话就愣了,半晌才听到自己有些哑然有些恼怒的声音:“有审才有刑,眼下年关未过正值国丧且尚未开朝,是什么罪名竟要在轩辕台动刑?!”
谁知吴主事听了她这一问,竟也茫然:“苏御史是都察院的人,竟不知此案是都察院审得么?”他一顿,补了一句,“正是陕西道的税粮贪墨案。”
第105章 一零五章
去年深秋入冬, 登闻鼓曾被敲响过三回,分涉两案,头一桩是陕西的税粮贪墨案, 后一桩是山西的行宫修筑案,此两案都由都察院接手,其中, 副都御史钱月牵主审贪墨案,佥都御史苏晋主审行宫案。
至年关节前, 山西行宫修筑案已审结,其中涉案人员工部左右侍郎,山西布政使等均已伏诛, 三王朱稽佑在年关宴行刺后, 被贬为庶人。
而陕西的税粮贪墨案却迟迟未有消息。
苏晋记得, 去年她巡按归来, 曾受监察御史言脩所托,去城东鱼袅巷茶商冯梦平府邸探查此案究竟, 当时她还在冯府遇上了来浑水摸鱼的沈奚。
沈奚与苏晋提过,陕西税粮贪墨案其实正是户部尚书钱之涣与右侍郎杜桢所为, 所敛钱财全都进了七王朱沢微的荷包, 而这个姓冯的茶商,八成就是为这几尊大佛销赃的,抓到他, 就能抓住七王与钱之涣贪墨的实证。
当日夜里, 苏晋与沈奚连蒙带骗把冯梦平堵在了冯府, 令京师衙门的衙差一举擒获。苏晋原想跟柳朝明自请审查税粮贪墨案的,谁知隔一日,京师衙门将冯梦平送来都察院后,柳朝明却以行事冲动为由斥责于她,将贪墨案交由钱三儿主审,转而将行宫案塞给了她。
苏晋想到这里,心中已是疑云丛生,却犹自凝然道:“陕西道税粮贪墨案是由钱大人主审的,钱大人他——”
他这几日不是去庙里烧香念经,要等十五开朝后才回来么?
可苏晋却没把这后半句说出口。
钱三儿的话,自己就该信么?他年纪轻轻已官拜副都御史,在这势力林立的深宫,他究竟是谁的人,自己到底清楚么?
她蓦地想到这位都察院的三品御史钱月牵也是姓钱的,他正是已亡故的羽林卫副指挥史钱煜的三弟,是已致仕的户部尚书钱之涣的第三子。
昔日宫前殿之局一下子涌入苏晋的脑海。
钱煜之所以被诬蔑□□璃美人,是因为在他身上搜到了璃美人平日所用的簪花。
苏晋知道钱煜是被冤死的,当时她还在奇怪,凭钱煜的身份,究竟有谁接触到他平日的用度,将一朵簪花神不知鬼不觉藏入他衣衫内呢?乃至于后来钱之涣致仕,她也曾困惑,到底有谁有这样通天彻地的本事,让官拜尚书的钱之涣赶在这个紧要关口,说致仕就致仕呢?
现在看来,此人并不需要有多大的神通,这位姓钱名絮的,手握贪墨案实证的都察院副都御史就可以做到——是他将簪花藏入了钱煜的衣衫内,是他拿着贪墨案的罪证逼迫钱之涣致仕,也逼着钱之涣诬蔑沈拓为同盟,拉了沈府下水。
苏晋知道钱三儿身世飘零,虽是重臣之子儿时过得还不如一个下人,却凭着一身努力与才干,不及弱冠便自立门户,在这汹汹危局竟也闯出自己一番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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