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岳怔住了,随后,他缓缓地移开目光,转身离开。
朱南羡终于能撑着站起身的时候,就看到羽林卫已清扫完寺庙,不远处有人抬着朱悯达与沈婧的尸体走过,他蹒跚地走了几步,似乎想要再看看他的皇兄皇嫂。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利刃扎入肉身的声音。
朱南羡心中一空,蓦地回过头,方才跟着自己的几名亲军卫正被羽林卫用长矛穿胸而过。
血溅三尺,在他眼前铺就一地夺目的红,艳得让春光都黯然失色。
朱南羡再也忍不住,慢慢地,自喉间发出一阵暗哑的悲鸣之音,他仰头看向苍天,胸口几起几伏,呛出大口鲜血的同时,终于嘶喊出声。
随后他双眼一黑,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第94章 九四章
快入城时, 苏晋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这一路上,她都在提醒自己不要回头看, 不要回头看, 只有往前走,一直往前, 她才能找到出路, 才能救他。
可就在这一刻, 突如其来的心悸几欲取魂夺魄,苏晋蓦地回过身,往昭觉寺的方向望去。
古刹早已隐没在苍苍远山之中, 天际一道如血残阳仿佛吸饱了众生悲苦, 染透云端却照不亮晦暗人间。
沈奚就跟在苏晋身边。
离开昭觉寺的时候,他已异乎寻常地冷静下来了。
是他带苏晋避开羽林卫的伏击, 告诉她羽林卫将兵力安置在各庵堂擒捕朱南羡的亲军卫,所以药圃短巷外的小门一定无人把守。
但苏晋知道, 沈奚眼下的冷静并不是镇定,而是一种茫然无措的,近似于颓唐的压抑与孤凄。
两人一直走到山脚下的驿站才借到马,上马前, 沈奚握紧缰绳, 近似喃喃地低语了一句:“十七。”
东宫已成危境,朱沢微既已决定谋害朱悯达, 那么在钟鸣之音响起后, 宫中一定有兵卫暗自守住东宫。
所幸在冬猎之后, 朱南羡将朱旻尔撵去了沈府,阴差阳错地让他避过了一劫。
日暮时分,正阳门外依然行人如织,苏晋与沈奚一路策马到沈府,府内总管沈六伯已经在府门外焦急地候着了。
六伯一见沈奚便道:“少爷,十七殿下听到钟声便嚷着要去昭觉寺,还好今日十三王府的总管郑允郑大人来了,老奴实在不得已,与郑大人一起把十七殿下强行锁进了屋内,您看是不是……”他话未说完,见沈奚的神情有些迷茫,不由看向他身旁的苏晋,半带疑询地行了个礼:“老奴见过苏大人。”
沈奚是昨日听到钱之涣致仕后,让人自宫里带的话——未经他准允,便是天塌下来,也不得让朱旻尔离开沈府半步。
苏晋也未多作解释,只道:“那便请六伯着人备好车马,将郑允与十七殿下请出来,赶在天黑之前出城。”
六伯听她语气急切,不敢耽搁,忙应了要去,沈奚忽问:“六伯,我爹呢?”
“老爷听了钟鸣之音,怕宫中有变便赶去进宫去了。”
暮色凝在沈奚右眼下的泪痣,显得更加深幽,他“嗯”了一声:“你去吧。”
不多时,朱旻尔便随郑允自府内出来了。
一见苏晋与沈奚,他迫切地问:“青樾哥哥,苏御史,我方才听到了自昭觉寺传来的钟声,是我大皇兄与皇嫂出了什么事吗?”
苏晋看了眼天色,走到马车前撩开车帘:“郑,你允驱车带十七出城,连夜赶往南昌府。”
朱旻尔不明所以,反是郑允听出了些不对劲,问道:“为何要去南昌府?为何小的也要一起走?是……十三殿下也出事了?”
苏晋没答这话,等朱旻尔上了马车,她自六伯手中接过行囊递给郑允,又道:“出城后,你要连夜赶路,前两日一刻都不能停,等到了苏州府,才可稍作歇脚。”
郑允应了声,勒住缰绳正要赶马,不想坐于车内的朱旻尔忽然反应过来,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是我大哥与皇嫂在昭觉寺落难了是不是?我十三哥听到钟声赶去救他们,所以也落难了是不是?”
他说着,一脚踩住车辕就要往下跳,迫切道:“我不走,不去南昌,我要进宫找我父皇救我大哥和十三哥!”
他还未跳下马车,沈奚忽然抬手抵住车沿,声音清寒无比:“你找你父皇有什么用?你的脑子呢?你父皇若还清醒着,听到钟鸣之音,早已分派三军戒严整座应天府,可你仔细看看,沈府这么长一条巷子,有半个兵卫吗?”
朱旻尔闻言一愣,下一刻,他推开沈奚的手,不管不顾地跳下马车,一边往巷外走一边急道:“那我更应该回宫,大哥十三哥落难,我好歹也是皇子,是嫡皇子,若真有谁对他们不利,我好歹能为他们说上两句话。”
沈奚三两步追上,拽住他的手腕用力往回一带。
朱旻尔被这一回扯猛地撞在车壁之上,还未来得及叫疼,抬目便对上沈奚一张冷若霜雪的脸。
“你是嫡皇子有什么用?你无权无势,不过依附于你大哥与十三,你在朝中有人辅佐吗?你有政绩军功吗?你能让王侯将相文臣武官臣服吗?你有自己的藩地吗?你有财力有自己的兵马吗?你没有,没了你大哥与十三的庇护,你连一个庶子都不如,你回宫就是送命。”
朱旻尔眼眶一下便红了,心中巨大的恐慌令他说出的话都是颤抖着的:“没了我大哥和十三哥是什么意思?他们出了事,我、我不能去救他们吗?”
那双与朱南羡有些许相似的明亮眼眸渐渐蓄起泪来。
苏晋静静地看着他,片刻道:“十七,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已经死了。”
她顿了一下,强忍住心中的空茫无着,似是平静又道:“十三殿下他,也生死未卜。”
朱旻尔听了这话,眼泪便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了,他自车壁上慢慢滑下,仰头看着苏晋,又看着沈奚:“为什么?我前两日瞧见他们,他们都好好的。”
苏晋只道:“十七,你听好了,你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去南昌。殿下就藩南昌虽仅两年,但他把那里打理得很好,有钱粮,有兵卫,有臣服他的百姓与臣子。你去了那里后,帮他守好这份基业,执政练兵屯粮,一日都不可懈怠,若你十三皇兄能活下来,这便是他唯一的退路。”
朱旻尔茫然地看着苏晋,有些木讷地点了点头。
他自顾自从地上爬起身,想要强作坚强,却在登上马车的一刻又原型毕露,拽住苏晋的袖口道:“可是苏御史,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我没有领过兵,也没有执过政,我去了那里,该干什么该做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苏晋静静地看着他,轻声道:“你去了那里头十日,什么都不要做,先认人,认得明白彻底,切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注1)
“穷之以辞,以观其变;明白显问,以观其德;远使之以观其不二;近使之而观其敬;烦使之而观其能;哀之以验其仁;苦之以验其志;人言己默,欲高反下。(注2)
“凡事所思多想,向你心中的有识之士请教。南昌巡按御史是我的人,你若实在陷于困境,可求助于他,但你不能依赖他,也不能依赖任何人,否则你便无法再南昌府在江西道立足,无法帮十三殿下守住他的基业,因为那里的百姓与将士们臣服的是‘朱南羡’这三个字,而不是旁的任何异姓人。”
朱旻尔垂着头,揪住苏晋袖口的指节紧握发白,他强忍住心中的不安,慢慢将手松开,眼泪却打在手背之上:“我知道了。”
然而就在马车起行的一刻,他忽然掀开车帘又问:“苏御史,青樾哥哥,我到了南昌后,能给你们来信吗?”他的语气近乎恳求,“我只想报个平安。”
随着渐行渐远的马车,朱旻尔的脸已有些瞧不清了,沈奚隔着暝色看着,一时竟有个十分荒唐的念头,他想,这会不会是那个曾容他纵他的东宫,在日后的岁月中,唯一能活下来的人。
心中眷念突生,他竟不自主地追了两步:“你若真要来信,不必亲自送,交给南昌巡按御史,他会把信送给苏时雨,但你切记,不必再给沈府来信了。”
朱旻尔张了张口,似乎想问为何不能给沈府去信,可是车马已辘辘绕过巷口,再不见沈奚与苏晋的身影了。
天边霞色渐收,一轮明月自云端若隐若现,沈奚在朱旻尔走后,仿佛被人抽了脊梁骨一般跌坐在门槛上。
他的神色是清冷的,映着沉沉暮色,幽暗泪痣凝成悲忧:“我怕是要不好了。”
苏晋明白他的意思。
朱悯达身死,朱南羡落难,朱旻尔出逃,东宫一夕之间落败,那么眼下即将把大权握于手中的朱沢微最容不下的就该是沈家,因为沈家这股势力在,就意味着东宫尚有绝地反击的契机。
若她所料不错,今日沈拓入宫后至今未返,便是被朱沢微暗中留下的兵卫扣下了。
沈奚双手搭在膝头,缓缓地道:“不止我父亲的缘故,还有钱之涣身上贪墨税粮的案子。我现在怀疑,他们趁我分神东宫无暇他顾之时,利用这桩案子摆了沈家一道。钱之涣致仕,应当不只是要障我的目,他们更利用了此事将罪名一并推到了沈府身上,否则,若无把握将沈府连根拔除,朱沢微一定不敢明目张胆地将刑部尚书扣留于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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