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儿,按理该是小皇子出宫的日子了。
他从凉州运来一只冰鉴,如此暑天,正好可以储冰,于其中放上瓜果,能够长时间的保持鲜度,是个顶好的东西。
这是凉州知府敬贡的。
他当时便想着,罗锦棠爱吃冰,要是送给她,她必定会欢喜。
不过,冒然赐物,像罗锦棠那样手中握着大笔钱财的女子是不会要的,所以,他以这冰鉴是给小皇子朱玄林储存食物为由,就可以让罗锦棠收下冰鉴了。
想到这里,林钦淡淡一笑,起身抱拳道:“首辅大人,本使远道而来,身上乏困,就先告辞了。”
陈澈意兴焉焉,陈淮阳白天才吃过耳光,此时脸都是肿的,当然也就不会多留林钦,眼瞧着屏风后面的陈老太太急的都快要亲自出来了,也不挽留,就站了起来,父子俩人送着林钦出了门。
夜风凉凉,首辅与神武卫的指挥使并肩而行,经过遍池荷叶的池塘时,俩人谈论着河北的灾情,谈论着凉州的兵务,似乎俱皆心神不宁,当然,一个心里在思量着,明日罗锦棠会不会去神武卫,赴约。
另一个则在怀念自己死于岭南的亡妻。
正如陆游所言: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便如今妻儿满堂,到底发妻不在,便依旧对岸有乐声悠扬,席间有美酒佳肴,他依旧能举杯,能笑言,但真正的幸福与欢快,却随着亡妻一起,永远的埋葬了。
游廊一折又一折,是尽可能的,照着能够遍赏湖光山色的格局而修建的。
直着走着,陈澈忽而止步,也止了语,目光直直,就望着前面的来路。
来路上,有个穿着青色,交衽半膝青面褙子,下系着一条白裙的妇人,青面褙子上只在右胸前绣了两支淡粉色的并蒂莲,枝子随着衣褶而略略的弯着。
她发髻高绾着,头上只插了枚玉钗,手中拎着方帕子,施施然前来。
灯影交错,波光嶙嶙之中,恍惚间,这就是他的亡妻余凤林。
第173章 上门挑衅
偏偏就在这时,对岸的小戏子们忽而乐声一转,柔柔的唱了起来“
相携手,瓷婚酒,岭南一逢伴圣柳。
狂沙恶,情无薄,空谷传音,永不离索。
悦,悦,悦。遂人愿,永连理,二十年甘苦同浇透……
陈澈顿时愣在原地,而林钦也怔住。
这首《钗头凤》是陈澈在岭南见到妻子时写的,应当说除了余凤林,再无人知。
而在林钦看来,那缓步而来的女子,恰是他琢磨着明儿要给送个冰鉴的罗锦棠。
跟在林钦和陈澈身后的陈淮阳忽而就吼了起来:“哀哀怨怨,唱的这都是什么?都快给我退下。”
“大哥,您都不知这诗为何人而作,又是为何人而书,为何就要叫她们都退下?”
陈淮誉宴席的时候不在,此时倒是出来了,他本中气不足,此时声音倒是极大,非但陈澈与林钦听到了。
便在屏风后面吃酒的一府的女眷们,也俱皆走了出来。
陈淮阳道:“我管他是谁写的,好好的家宴,叫她们这哀哀怨怨的乐声给弄的凄惨无比,一个和和美美的人家,谁要听这些哀音?”
陈淮誉于是又道:“父亲,我母丧去,你可有哀伤过?到如今,你可还记得你一个人凄凄惨惨,到达岭南,只觉得人生,官途,所有的东西全部都灰暗的时候,见她亦渡穷山恶水而来,俩人相拥到一起时,挥洒而毫时的喜悦?”
有客人在,就不是扬家丑的时候。
陈澈对陈淮阳说:“二郎大约吃酒吃醉了,淮阳,把他扶下去。”
陈淮阳于是来拧自己这瘦弱的弟弟,厉声斥道:“府中宴客,处处皆是人,你大呼小叫的什么?”
陈淮誉身子不好,力量也小,叫大哥扭上了腕子便挣扎了起来。
这俩人一打起来,坐在游廊上的小戏子们便不敢再奏乐了,个个儿抱着乐器,吓的哭的哭,散的散,全跑了。
环绕着整个池塘而建的游廊汇成一个半圆,陈淮阳兄弟在东边打架,老太太在西边吼:“都愣着作什么?青鸾,快带人把大郎和二郎两个分开,好好儿的怎么能打起来?”
陆宝娟和陆宝琳俩姐妹则是冷冷儿的看着,她们全然不敢想象,到最终,战火会引到她们俩身上,此时还是一幅隔岸观火的样子。
终于,陈淮誉还是挣开了陈淮阳,此时衣裳也被拉扯开了,披头散发,往前走了两步,又高声道:“您非但忘了当初挥毫时的喜悦,甚至也忘了她于您整整三年的陪伴,任她知道你养着外室,最后还叫人毒死也就罢了。
如今甚至冷漠到,放任那些贱人去欺负,谋害罗锦棠。而罗锦棠之错,仅仅就是,她生的像您的亡妻余凤林。”
陆宝琳一声尖叫,陆宝娟也吓的往后退了两步。
瞬时之间,陈澈回头,隔着一座池塘,她也能感受到他冷毒的目光从她脸上狠狠剜过。
于是他喝道:“淮阳,放开,让老二说。”
既是要说家丑,丫头婆子们就全退下去了。
林钦身为客人,走到一半,没人送,不好冒然离去,倒是因为罗锦棠在,他兴致勃勃的就坐到了原来的位置上,端起杯茶吃了起来。
而陈老太太和陆宝娟,陆宝琳,并儿媳妇郭兰芝几人也俱皆围簇了过来。
至于陈淮阳和陈淮誉两兄弟,则同时跪到了地上。
就在这时,罗锦棠也提步到了老太太跟前儿,跪了说道:“孙媳入京两年多,从不曾来拜过祖母,是孙媳妇的不肖,还请祖母原谅。”
“哪里,祖母也是看你操持酒坊太忙,才未好叫你入府的,酒坊可忙?”
两兄弟红头对眼的时候,老太太和罗锦棠居然闲聊了起来。
郭兰芝亲自搬来鼓凳,锦棠也就坐下了。
她道:“酒坊还好,不过,前几日在英国府,当着众人的面,母亲与姨母二人指责孙媳不肖,孙媳前几日忙于公务,今儿好容易把一项大单争取下来,就急着来拜老太太您了。”
说着,她抬起头来,直勾勾的就对上陆宝娟的目光。
永远阴沉,温默,内心百转千回,像条毒蛇一样的,陈淮安的另一个母亲。
真正躲避是没有用的,因为她仿如润无细无声的,一直在不停的想着各种办法,想把她从京城赶走,想让她离开京城,离开陈府。
今天她索性亲自上门,主动挑衅,倒要看看,她陆宝娟还有什么阴招要使。
要说不准罗锦棠入府,并任由陆宝娟和陆宝琳败坏她的名誉,陈老太太自己其实是纵容了的。但是,陈老太太可没有让陆宝娟在外作践过自己的儿媳妇。
须知,若非在英国府的时候,罗锦棠被作践的狠了,也不会这样直冲冲的就杀进府来的。
这可真是,陆宝娟自以为自己捏了只软柿子。
却没想到,捏爆了柿子,中间竟藏着一只苍耳,这眼看就要扎她个满手流血了。
陈老太太于是说道:“你和淮安虽说早过了新婚之期,但你今日也是头一回入咱们府,新婚总有三天没大没小的,兰芝,搬把杌子来,叫锦棠坐下。至于淮阳和淮誉想吵吵什么,今儿索性当着众人的面吵吵出来,咱们大家一起听着。”
于是,锦棠也就起身,旋开裙摆,坐到了杌子上。
一圈子人围着,正是看热闹的时候。
郭兰芝生来最喜看热闹,为了不叫婆婆赶走,她连忙张罗着撤去屏风,撤去席上的菜码,一人换了一杯茶来。
给锦棠送茶的时候,她还顺势握了握罗锦棠的手,悄声道:“上一回不知道你要去,连个礼物也没给你,这只镯子就当大嫂给你的见面礼,不要嫌弃啊。”
锦棠笑着接了过来,应了声好。
可怜的郭兰芝,她大约不知道,今夜陈淮誉的矛头,对准的就是她的丈夫呢。
俩兄弟跪在地上,陈淮誉抬起头来,轻轻唤了声父亲,再接着,从怀中掏出一封又一封的信来递给陈澈,低声道:“当初,你们在岭南的时候,母亲曾寄了多封信于儿子。那时候,儿子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罗锦棠生的相貌与她肖似,也不知道她为何会那般沮丧,明明儿子们在此盼穿双眼,等着她归来,她却了无生意,似乎要绝意赴死一般。”
陈澈接过信来,疾速的翻阅着。
“而后,儿子只当母亲是因为病才会了无生意,才会立志求死。直到两个月前启棺,重整她的尸骸,儿子才发现有些异常,一进,儿子以银针刺她的肌肤,想要辩别毒理。您瞧,这是曾经,儿子用过的银针。”
显然,陈淮誉是有备而来的。他说着,就把银针奉过来了。
陈澈接过银针的同时闭了闭眼,银针上有半截乌黑,这是唯独砒石、鹤顶红等毒才会有的迹象。
所以,他一直以为妻子是病亡,却原来不是,她是中毒而亡的?
放下银针,陈澈依旧翻阅着书信。
这些信,是当初余凤林在岭南的时候,写给儿子陈淮誉的。就好比在他面前,她总是在鼓励他,让他抱有希望,让他不要心灰气馁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