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片刻,他又道:“她还说,待得明日一早,她在慈宁宫设宴,为您洗风尘。”
林钦抽唇笑了笑,反问胡传:“为何是明早,今夜本使就要她接风洗尘,还要她在榻上相迎,你问她可否,只要她愿意,本使此刻就杀人。”
胡传给问住了,哑声片刻,道:“指挥使大人,这怕……”
林钦笑了笑,停了这个逼人的话题。
黄玉洛如今拿自己当根胡萝卜,拿他当头驴,既要叫驴跑,还不能叫驴吃得饱。
皇帝朱佑镇都曾说,太后娘娘是他的刮骨钢刀,美人如刀,林钦早对那么一柄刮骨的钢刀失去了兴致。
转而,他又道:“这陈淮安唱的倒是好听,不过陈澈知道他在此丢人献眼否?”
胡传回道:“据属下打听来的消息,虽说同处京城,离的也并不远,但陈淮安与陈澈父子,从不曾正面相见。”
林钦深深点头:“这恰是他们父子的聪明所在。尤其是陈淮安,此人从在永昌卫时,就步步为谋,心机深不可测,今夜,只要皇上没有动作,就干脆杀了他。”
胡传应了声好,靴底钢钉跨跨作响,带着股子风的,跑远了。
*
阔朗的广场上,风向忽而转变,往东南角扑过去。
东南角是朝廷六寺之一的太仆寺所在之处,次辅陈澈,与自己在吏部为主事的大儿子陈淮阳一起才从宫里出来,袍带拂风,就站在太仆寺紧闭的府衙之外。
陈淮阳闭眼听了许久,颇有几分无奈的问陈澈:“父亲,淮安是您的儿子,比我和淮誉小,又长在偏远之地,任性一点,我们作哥哥的包容他也就罢了。
可是咱们淮南一派于朝根深树大,试问淮南来的举子们,便不拜您为座主,至少也拜了我,他如此在午门外又唱又闹的,不是给咱们难堪吗?”
相比于陈淮阳的阴柔,陈澈五官更加分明,秀致,沧而弥锐。
且不论他心胸如何,致少这富相貌,透着睿智,豁朗与大气。
高高一轮满月照着他的脸,眼角笑出一道道动人的褶子来,声音里亦带着藏不住的欣赏:“淮阳啊,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行不止,淮安此举,有真正的大智慧在里头,你是大哥,学着些他的智慧。”
言罢,放声笑了两声,陈澈便见自己已经亡故将近一年的妻子,居然也在举子之中,穿着月白色的衣衫,长发高绾,站在阔朗的,人潮涌动的广场上,远远儿的,目光朝着他投了过来。
幻觉,陈澈心说,这又是幻觉。
那一日,缺衣少药的地方,他冒雨出去替她抓药,赶着连天的大雨进门,便见她侧首,歪着脑袋在窗子上,皮肤白皙,唇色嫣红。
他只当她是等他,然后睡着了,可等到将她从窗子上扶下来时,他才发现她早没了鼻息,已经死了。
化上最美丽的妆容,涂着最艳丽的口脂,她就那么望着阴雨连天的门口,等着他的身影,然后永远的闭上了她的眼睛。
头一日还说自己病好了之后,趁着山里菌菇多,一定要挖些小菌菇回来,给他做汤的妻子。
他出门时,还说你尽量晚点再晚点的回来,我嫌药汤太苦,不想吃药的妻子,就那么死了。
陈澈一口浊气,重又填回心中,绝然转身,离开了广场。
*
陈淮阳依旧站在太仆寺的门前,远远儿的望着陈淮安。
陈澈对于陈淮安这个儿子,因为陆宝娟的缘故,原来是从来不曾过问过的。
但是,在听闻他于永昌卫救过皇帝,吃酒耍拳耍成秦州一霸的情况下,居然还能取得陕西省的解元之后,便全然的接受了他。
如今俩人虽说不曾见面,却也神交久已。
而且陈淮阳隐隐觉得,陈淮安这个最小的弟弟,在父亲陈澈的心里,如今甚至已经超过了他。
才一个新进阶的进士而已,坐在午门外的广场上又哭又唱,简直似个跳梁小丑一般。
这个样子,皇帝要肯出来见他们,才怪。
陈淮阳这样想着,也是热闹看够了,正准备要转身离去,便听广场上所有在唱的人忽而都停了下来。
紧接着,午门正门侧的角门开启,两列内侍并着御林军的人快步而出,于黛青色的天幕下,两列宫灯明灭着,直奔而去的,居然就是陈淮安的方向。
皇帝,还真叫他给唱出来了?
第138章 壮志未酬
事实上皇帝并没有出宫。
就在一众举子们连哭带唱,唱到三更的时候,大明的皇城在有朝以来,头一回于三更开启,然后,两列太监,两列羽林军,将陈淮安请进了皇城之中。
上辈子,陈淮安经常半夜从这窄窄小小,只容一人进出的小门之中半夜出入。
便被发派幽州的那一回,也是从这小门里出来的。
进了皇城,不须往前走多远,右手一侧便是内阁辅臣们商议,处理政事的阁房。
比如黄启良,比如陈澈,只要进了内阁,为某一殿的大学士,便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宰执。可他们进了宫,所办公的阁房又小又窄,说白了,还没有宫里随随便便一个小嫔妃的寝室来的宽敞。
不过天子之尊,主仆之分,便在于此。
皇帝依旧一身深青面的便服,就在阁房门外站着,虽说两侧围了满满的内侍们,可他一个人站在哪儿,肩微塌,背微躬,瞧着无比的寂寥。
“淮安方才唱哭了朕。”皇帝出声,嗓音沙哑,带着一丝哭腔。
这是陈淮安上辈子的主子,仿如同道,相伴了整整五年,所以陈淮安当是如今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但也是他最后一道圣旨,把陈淮安贬到了幽州。
恰如锦棠所言,身为君王,他的性子确实太过悠柔了些。
他道:“皇上,外头那不过是些举子们,他们所求的,也不过一个科举中的公平,朝廷之上,党派可以有,但绝不可以垄断科举,徜若科举被垄断,朝廷就会被垄断,而忠诚于您的才子们,空怀抱国的理想,却永远到不了您的跟前。”
皇帝从台阶上迈步下来,与陈淮安并肩的时候,还比他小着半个头,便于高高的宫墙下,走着,声音极为柔和:“方才站在城墙上,望着下面,朕忽而想起来,淮安在凉州时曾说过,没有如李林甫的奸相,没有如武周的篡位之后,没有高力士一样的奸宦,大明就永不会蹈唐的覆辙。
那个奸相,怕就是黄启良吧。”
陈淮安不语,不紧不慢,跟于皇帝身后,于城墙内侧浓黑的影阴下,渐行渐远。
*
陈淮安入宫了,但这儿所有的举子都被团团包围了起来。
敢在御街上闹事,便不杀,被抓住之后不吃一顿毒打是不可能的。
而陈嘉雨和葛青章这两个,又还是锦棠的家人,她无论如何都得护着他们,不能叫他们被抓进神武卫那阴森森的衙门里去不是。
她一手拉着一个,也不管人流攒动,只等陈淮安一进皇城,便往太仆寺的方向而去。
人挤人,人夯人的,锦棠握着葛青章的手一直在抖。
她肯定是生气了,但她什么也没说,行到太仆寺的口子上时,遥遥见有卫兵把守着口子,锦棠按止了葛青章和陈嘉雨,上前一步,笑着说:“两位官爷,我是锦棠香的东家,今儿才给你们神武卫送过酒的,可否,把我们放过去?”
在此值勤的,恰是神武卫的卫兵们,而今夜出门之前,大家也确实吃过锦堂香酒。
两个卫兵面面相觑,锦棠于是连忙侧首,指着自己的耳孔道:“我是女儿家,而这俩个,一个是我的哥哥,另一个则是我的弟弟,你们通融则个,也放了他们俩,如何?”
这时候四面八方的神武卫已经在抓人了,美其名曰带去问话,但锦棠深知林钦脾性,不给他们一顿毒打,是不会让他们出来的。
两个卫兵因见锦棠贝壳似的小耳朵上带着明亮亮,圆晃晃的珍珠耳珰,再瞧她伸出手来,一弯细藕似的玉臂,上面两只金镶玉的镯子叮铃铃的响着。她还嫌不够,忽而提起袍帘,伸出自己一只脚来,虽说穿的直裰,可她是女子,脚比男子的小了太多,便鞋子,也是绣着花儿的。
她道:“果真,我是锦堂香的东家,俩位哥哥往后想吃酒,可以到酒坊来找我,今儿就放了我们几个,可否?”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时候要真的走不脱,被抓进神武卫,就逃不掉一顿板子了。
不过,小鬼们最喜欢的,大约就是锦棠这种人,身为女子,不扭捏,也不以色压人媚人,直朗爽快,还是个甫一入京,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女东家。
为着她的面子,俩人对视一眼,收起矛头,锦棠左右一拉,就将俩人都给拉出来了。
本来,锦棠往酒坊里哄了好些个青年举子们,叫他们在此呆着,不要往广场上凑热闹去,谁知道等再回来,就发现酒坊的门大开着,里面散着几只凳子,却是一个人也无。
不用说,这些傻书生们,最终还是叫当兵的给一锅子端了。
虽说因为他们不曾闹事,上辈子被尽屠的事不会发生,但一顿板子是少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