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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如梦作梅花 [出版] (王世颖)


  “写来看看。”
  看着傅眉安置好的笔墨纸砚,褚仁有点扭捏,“我只是小时候学过一点点,很多年不提笔了,我们那个时代,平时不用毛笔的,用西洋人的那种硬笔……”
  褚仁还想解释,只听傅眉笑道:“你只管写便是,难道我们还会笑话你不成?”
  褚仁看着自己圆胖的小手,每个指根都有一个浅浅的小窝,又是一声苦笑,这只手,搞不好只怕是从来也没拿过笔吧?褚仁定了定心,决定不写楷书,改写八分,或许还能稍稍藏拙。
  褚仁提着笔,略一沉吟,便写下了那日拍卖会上,傅山那幅字中的两句诗:“一舟相过日,千里独来心。”那副字是草书,他今日写作了隶书。“一舟相过日,千里独来心。”倒像是在描述今日的相逢呢,生命中擦身而过的那副字,像是三途之河上的舟楫,载着自己,千里独来此地,却不知要和谁结缘……
  傅山眉毛一挑:“李梦阳的《巳丑八月京口逢五岳山人》[1]?这诗可冷得很,你竟知道?”
  褚仁其实并不知道这诗的作者和标题,脸一红,说道:“诱我来此的那幅字,上面写的就是这首诗。”
  傅眉拿过那张纸,细细看了一遍,笑道:“爹爹你看,他这字,倒像足了仁儿,深得一个‘拙’字之妙,可巧他名字也是个‘仁’字,岁数也差不多。”
  傅山也一笑:“嗯,字确实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相貌半点不像……”
  傅眉见褚仁不解,忙解释道:“我说的是大伯的儿子,傅仁。去年他们一家三口都没了,也是马车掉下了山崖,连尸首也没寻到……”
  傅山冷冷道:“若不是鞑子抢掠,他们也不至于雨天半夜匆匆赶路……”
  傅仁?褚仁回想起之前看过的资料:傅仁[2],傅山的侄子,幼年父母双亡,由傅山抚养长大,传授书法。很多署名傅山但却不是傅山亲书的书法,大半是傅仁代笔的,据说傅仁的书法比傅眉的书法更似傅山,几乎可以乱真……这位傅仁,三十八岁便亡故了,也没有留下太多的生平,像是默默立在傅山背后的影子一般。此刻,他父子又说傅仁已经身亡,莫非……自己便是顶替这个傅仁活着的人吗?
  褚仁正想着,便听傅眉说道:“不妨让他改名傅仁,我们堂兄弟相称,可好?”
  傅山问褚仁道:“你意下如何?”
  褚仁点点头:“好。听先生安排。”
  傅山一笑:“既然答应了,你就该叫我二叔才对。”
  “……二叔?”褚仁有些迟疑,又看了看傅眉,问道,“要磕头吗?我们那个时代,已经不兴磕头了,我不懂,你要指点我才是。”
  傅眉忍不住轻笑了出来,扶着褚仁慢慢跪下,说道:“磕三个头,再起来。”
  褚仁依言笨拙地磕了三个头,被傅眉搀了起来,又嗫嚅着,叫了一声“二叔——”
  褚仁想了一下,仰头看向傅山说道:“我两手空空而来,没有什么可孝敬您的,这个辫子,想必您一定不喜欢,我便割了,权当送您的礼物。”说完,便拔出腰中砗磲柄的鞘刀,双手举过脑后,只一划,便把那小辫子割了下来。
  褚仁把那辫子掂在手中,细细的一条,果然很像鼠尾,末端系着红绳,红绳末端,还拴着两个细小的花钱。褚仁一扬手,把那辫子投入篝火中,一股焦香的气味迅即腾了起来。
  傅山意味深长地一笑,接过褚仁手中的刀,按着褚仁的头,轻轻地把发根的碎发刮了下来,托在手上,也抛撒到了火中。
  褚仁看着那翻转飘零,徐徐而落的碎发,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伤感。也许世上的事,就是非左即右,非黑即白,容不得你不偏不倚。既然选择了做傅山的子侄,那么就把所有与满族有关的羁绊割裂开来吧,不去想自己身上四分之一的满族血统,也不去想这个小小的身躯,到底来自哪个旗人贵族的门庭。
  褚仁低头看着自己这身花团锦簇的衣服,说道:“若能帮我买身替换的衣服,把它也烧了吧。”
  傅山摩挲着褚仁肩头的衣料,叹道:“这‘满堂富贵’织金,是大明杭州织染北局‘岁造缎匹’中的定例纹样,每年都会赏用给各个王府的……”傅山语调幽幽的,似有无限感慨。
  褚仁突然想起看过的资料中,提到过傅山的曾祖是大明宁化王的赘婿,在这方面的见识自然是不错的……曾经也是王谢堂前的燕子啊,如今沦落到这四野寂寂的荒郊,与孤魂鬼火作伴。历史已经翻过一页,但前一页上的那些文字,那些名姓,那些兴衰荣辱,依旧不甘心被埋没,纷纷徒劳的挣扎着,呼喊着,想要在历史上留下最后的余韵……
  褚仁低下头,蓦然发现腰间的一抹金黄,这个……难道是传说中的黄带子吗?这……这副身躯,竟然是皇族后裔吗?褚仁的心,不禁又砰砰猛跳了起来。
  最终还是傅眉打破了这沉寂,只听他笑道:“该叫我哥哥了!”
  “你今年多大?”褚仁问。
  “我十八了。”傅眉答。
  褚仁心道,古人是算虚岁的,若说十八,实岁最多十七而已,便笑道:“若按虚岁算,我都十九了,我比你大。”
  “我不管,世人看到的只是你的外表,谁管你之前活过多少年呢,快叫眉哥哥!”
  “哥哥……”褚仁含混地小声叫了出来,到底还是漏了那个“眉”字。但不知为何,话一出口,褚仁便觉得心中一定,似乎在这个时代也有了依靠。
  注:
  [1]傅山草书《李梦阳诗轴》立轴:水墨绢本,2013年6月拍卖,估价80~120万。
  [2]傅仁:为傅山兄傅庚次子。戴枫仲《傅寿元小传》:“寿元,明茂才傅庚(字子由)之中子也。子由先娶于韩,生襄,才而早夭。又娶于李,生仁,骨干修削,黄发火色,性僻洁,五岁而孤。”傅仁生于崇祯十一年,去世于康熙十三年夏,其时傅山为六十八岁。傅仁自己的书画作品传世较少。

  第三章 恋着崇祯十七年

  七月十六,晨。
  “从今日开始,途中车上,你从我学医。待傍晚宿下,再学两个时辰的书,睡前我查验,若不合规格,和眉儿一样,要受笞责。”傅山盯着褚仁,说得轻描淡写。
  一旁的傅眉,却微微红了脸。
  褚仁咬着嘴唇,犹豫了半晌,方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我有话说。”
  “你要说什么?”傅山带着玩味的笑,看着褚仁。
  褚仁突然觉得有些紧张,移开了傅山的视线,喃喃说道:“嗯……我那个时代,上学学的都是简体字,书籍都是横排版的,句读都是点好的……我古文不太好,也会有一些字不认识,资质也算不上佳,我会努力学,但您得容我慢慢适应,不要一下子要求太高……”褚仁觉得自己东拉西扯,一句也没说到点子上,抬头看向傅山,见他眼中笑意更浓,不觉腾地一下红了脸。
  褚仁扭捏了很久,突然冲口而出:“我觉得您不应该打人。”
  “哦?为什么?”傅山笑问。
  “我们那个时代,法律不允许父母责打子女,父母与子女都是平等的人,不存在人身依附关系……”褚仁说到这里,就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想了想,又换了个理由,“如果说一个人很努力的去学,但是因为资质不好,或者身体不好,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没有学好,应该给他时间慢慢再学,而不应该打他……”
  “既这么说,若这人贪玩偷懒,心不在焉,便是该打了? ”傅山微笑着,徐徐说道。
  褚仁突然觉得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若说背错书,写错字,倒还是客观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可所谓贪玩偷懒,心不在焉,还不是傅山怎么说怎么是……想到这里,褚仁索性低下头,一言不发了。
  傅山转头看向傅眉,幽幽地说道:“我少年时,一日侍奉你祖父沐浴擦背,见他肩背上有几处疤痕,心中奇怪,便问原委。他说那是幼时就学,被你曾祖笞责留下的。当时他感叹道,如今子欲养而亲不在,想要重温往昔情景,再聆父辈教诲,竟永世不可得了,唯有背上的疤痕,权作寄托思念……”
  说罢,傅山转向褚仁:“我傅氏家风便是如此,父子代代相传,岂能因你外人一言而更改?你若愿为我傅山子侄,便需得守我傅氏家规;若不愿,我也不强你,可收你为徒,但你也要谨守师徒的规矩;若仍不愿,待你伤势痊愈,便送你到官,让官府帮你寻找家人便是。”
  褚仁大急,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没有说不愿,只是……只是……”
  傅眉笑道:“你就这么怕痛吗?”
  褚仁脸一红:“不是怕痛……只是觉得屈辱罢了,毕竟我们那个时代并没有这样的规矩……”
  傅山笑道:“若旁人都站着,你一个人跪着,那是屈辱;但若旁人都跪着,你也跪着,那便谈不上屈辱。你既然来到这里,便需要按这里的规矩行事,‘入境问禁,入乡随俗’,这八个字的意思,你难道不明白吗?”
  褚仁听到傅山的这个比喻,突然心有所感,冲口而出道:“既然别人都跪着,你也跪着,就不算屈辱,那么您为何黄冠朱衣,不肯剃发易服呢?”此言一出,褚仁大感后悔,何必这个时候去触傅山的逆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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