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莫骗我,你说说这十二帝的年号。”傅山抓住褚仁的手腕,像是溺水的人,紧紧抓住身旁的一棵稻草。
褚仁叹了一口气,心中酸楚。生命中从来没有一刻,像此刻这样深切的觉得,自己生逢盛世,远离战乱,是如此的幸福……突然喉头似乎被什么哽住了,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舍了顺治之前的天命天聪,徐徐说道:“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
还没等褚仁将这大清三百年数尽,傅山便已经听不下去了,只见他手持藤条,击打着车辕,放声吟道:“有宋遗臣郑思肖[3],痛哭胡元移九庙。独立难将汉鼎扶,孤忠欲向湘櫐吊。著书一卷称心史,万古此心心此理。千寻幽井置铁函,百拜丹心今未死。胡虏从来无百年,得逢圣祖再开天。黄河已清人不待,沉沉水府留光彩。忽见奇书出世间,有惊胡骑满江山。天知世道将反复,故出此书示臣鹄。三十余年再见之,同心同调复同时。陆公已向崖山死,信国捐躯赴燕市。昔日吟诗吊古人,幽篁落木愁山鬼。呜呼!蒲黄之辈何其多,所南见此当如何!”吟罢,两行清泪涔涔而下。
傅眉忙上前两步,扶住了父亲的手臂。
过了许久,傅山才平复了心情,嘶声问道:“你……是从何朝何代而来?”
“大约……四百年后吧,清亡了之后有民国,民国之后,就是我所在的时代,那个……国号很长,我们一般简称它为祖国……”褚仁只觉得汗都下来了,不知这么说,傅山这四百年前的古人,是否能听明白。
傅山沉吟道:“是汉人当政吗?”
褚仁一呆,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现代的政体,只得点点头:“……算是吧,但是……内阁中也可能有满人、回人、苗人等其他少数民族。”不管怎样,傅山似乎是已经相信了自己的身份,倒不用遮掩着,隐瞒着去扮演另外一个人,褚仁不禁松了一口气。
说谎,对于褚仁来说,是一件很难的事,褚仁一直不习惯去欺骗别人,不想说实话的时候,便不说,所以更显得孤僻。
傅山也似松了一口气,竟双手加额,振衣对着暗夜明月拜了一拜,喃喃说道:“上天垂怜,我汉家江山终于得以光复!”默祷了片刻,傅山又问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褚仁便把自己的身份来历,和穿越之前的情形复述了一遍。
傅山听后点了点头:“看来你我竟是有缘。”语气也恢复了最初的平静淡然。
褚仁也是放松地一笑,又问道:“那我这身体到底是什么人?”
傅山扫了褚仁一眼,冷哼了一声,嗤道:“只怕是个鞑子!”
注:
[1]傅眉:傅山之子,工诗,擅书画、篆刻。
[2]傅山:字青主。明末清初一代大师,哲学、医学、儒学、佛学、诗歌、书法、绘画、金石、武术、考据无所不通。被后人评价为:“字不如诗,诗不如画,画不如医,医不如人”。他是全真教龙门派“真”字辈传人,被很多武侠小说描述为武林高手。
[3]有宋遗臣郑思肖……:出自顾炎武《井中心史歌》。
第二章 孤魂不招也朝宗
“只怕是个鞑子!”
傅山语气中的冰冷与不屑,让褚仁打了个寒噤。褚仁低头去看自己,身上是件类似马褂的上衣,锦缎的面料,似乎还嵌了金线,在夜色下闪着点点粼光,说不出的华美富丽。褚仁用指尖划过上面那些大朵的五瓣花卉,触手是花朵边缘凸凹有致的质感。褚仁一时竟无法分辨,这些花纹是织出来的,还是绣出来的……
“那是海棠古钱纹织金锻,大明的织造,却做了鞑子的衣冠,我们是国破家亡,流离失所,他们却讨得了满堂富贵的好口彩!”傅山愤愤不平的声音又冷冷响起。
“看样子,是个旗人贵族小孩呢……”褚仁正想着,突然便起风了,褚仁只觉得脑后凉飕飕的,伸手摸了摸后脑,却只摸到枕骨处有一小撮头发,编做一个小辫子,比手指还细,和傅眉的粗大发辫截然不同,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金钱鼠尾?褚仁望向远处那些漂浮的磷火,只觉得浑身一冷,缩了缩肩膀。
傅山转头顺着褚仁的视线望向那些磷火,叹道:“自甲申国难以来,连年兵祸,血溅天街,饥鸟啄肠,孤魂遍野,这山野间的磷火也渐次多了起来……”说罢转头吩咐傅眉,“今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眉儿,给这些不得安眠的孤魂野鬼,烧些纸钱吧……”
一时三个人都无话,唯有篝火“哔哔啵啵”地燃着。
风声呼啸,吹过旷野,宛如鬼哭。长草纷纷折腰低头,唯有傅山长身伫立,他脑后的逍遥巾,被风吹得飘飘荡荡,啪啪作响。
傅眉跪坐在篝火畔,纤白的手指持着姜黄的纸钱,一页一页,送入篝火之中,不徐不疾,庄静而虔诚。傅山默默对月,吟诵着什么。
褚仁有些困惑,又有些无聊,只是盯着傅眉看。
傅眉被看得有些羞赧,轻声说道:“你乘坐的马车翻到了山崖下面,随行的一个车夫,一个嬷嬷都身亡了,只你还有一口气,被爹爹救起。你跌伤了脑子,这几天一直昏迷着,身上也没有什么能辨认身份的物件,原想等你醒了便知道了,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境况……”
“又是……车祸吗?为什么这车祸像个诅咒,一直悬在自己头上?”褚仁想着,心中蓦然涌满了凄凉无助,就这样流落到了陌生的朝代,还是战乱尚未停歇的年景,举目无亲,这位救了自己性命的一代大儒对自己又是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难道不是因为那幅字的因缘吸引自己跨越时空而来的吗?没料想自己竟然穿成了一个旗人……褚仁并没有想哭的意思,却发现自己已经落下泪来,似乎这稚幼的身体和自己十八岁的灵魂并不十分契合。
傅眉走了过来,蹲下身子,轻轻拭去了褚仁脸上的泪,柔声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傅山也走了过来,拉过褚仁的手,把左右手的脉搏都探了一遍,问道:“觉得哪里不适吗?”
褚仁摇了摇头,“没有,只是略微有点头疼。”
“想必是脑中有淤血,还需要服药静养一段时间。”傅山点头道。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褚仁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吐出这八个字来,倒像是武侠剧的台词。恍惚中,自己好像是站在舞台上,搬演一出冗长而沉闷的清装话剧,没有剧本,不知道后面的情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但是,不演完的话,总归是不能下台的,就算再不愿,也要在这个台上撑着。那些台词,都不是自己想说的,但自己真心想说什么,却又一片迷蒙,说不清楚。
“你叫褚仁?十八岁?”傅山问道。
褚仁点点头。
“汉人?”傅山又问。
褚仁蓦地又是一身的汗,外祖父是满族人,自己身上有四分之一的满族血统,但户口本上,写的却是汉族。褚仁脑中又涌现出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每天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看着各种清宫剧,笑嘻嘻地自称“太后”的情景,鼻子又是一酸,险些又要落泪。这身体,为什么这么爱哭?褚仁记得,即便是父母因车祸去世的时候,自己都没有流一滴泪。泪,是流给别人看的,若没有人在乎你的泪,那便没有必要流。
见褚仁僵硬地点了点头,傅山神色霁和地说道:“你若不嫌弃,便跟着我吧,虽是粗茶淡饭,但终究不会委屈了你。”
“那……能不能教我书法和医术呢?”褚仁问道。
“哦?我的书法和医术,也能为后世师吗?”傅山玩味地一笑。
“后世评价您‘字不如诗,诗不如画,画不如医,医不如人’。可就算这位居最末的‘字’,却也是有清一代最具盛名的了……”褚仁说到这里,突然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傅山是明朝的遗民,是誓死不做清朝顺民的人,就是各大博物馆在介绍他生平的时候,也都会将他标注为明朝人。虽然明亡的时候,他只有三十八岁,虽然他一生最好的书法作品,都完成于他的后半生,也就是清朝统治时期……
但傅山似乎被那十六字评价吸引了,并没有在意褚仁的这句口误,只是笑道:“那为何你只学这两样呢?”
“为什么只学这两样?”褚仁心里默念着。父亲擅长书法,从小便教自己写毛笔字,后来母亲的病渐渐加重,便荒疏了,但自己仍是喜欢,只是没人督促传授了而已。至于医术,傅山有“医圣”之称,尤其擅长妇科,若自己学会了他的医术,若能够回到现代,若有幸……能够回到母亲还在世的时间,或许,还可以挽救母亲的性命……虽然父母是死于车祸,但若不是因为带着母亲四处求医,父亲也不会在暴雨橙色预警的天气在高速上开车,结果出事了……
但是,这些想法,褚仁并不想宣之于口,只是萍水相逢,没有必要解释这么多,于是说道:“这两样,我喜欢,也有信心学好。”
“哦?之前可曾学过书法?”
“是。跟父亲学过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