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仁的汗瞬间就下来了,他知道什么?知道多少?会不会对傅山不利?
“你到底是满人?还是汉人?你到底是傅仁?还是齐敏?”齐克新厉声问道。
“阿玛……”褚仁的声音有些颤抖。
“别叫我阿玛!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褚仁强撑着爬起来,端端正正跪在床上,“阿玛,我错了,你打吧……”说着,抄起炕桌上的镇尺,双手递了过去。
齐克新一把抢过来,甩手便掷到了一旁,“这是铜的!你不要命了!”说罢从身后抽出马鞭,没头没脸地抽了下来。
褚仁忙抱着头脸,蜷缩起来,用臀背去承受鞭笞,但还是晚了一步,只觉得左颊一热,火炙一样,似乎已经挨了一下。
“我倒宁愿我只是齐敏,或者只是傅仁!”褚仁嘶声叫道。
“王爷!”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了,是古尔察的声音。
“快停手!王爷……八哥!”似乎是古尔察抱住了齐克新。
“要打也不争在今天,气头上不要打孩子,会失了轻重的。”古尔察还在劝,似乎两个人拉拉扯扯的,出门去了。
门没关,有风,幽幽吹过。
身后鞭伤的火炽退去了,微微有些冷。
褚仁还是维持着蜷伏的姿势,不想看,不想听,不想思考……
不知道过了多久,古尔察进来了,轻轻抱起褚仁,把他放平躺好,给他胸前的伤口换了药,又给背后的鞭伤涂了药,又拿过汤药,喂他喝了。用手轻抚着褚仁颊上的伤,叹了口气,“我就晚了一步,怎么闹成这样?”
“阿玛不要我了……阿玛不要我了……早知今日,当初何必接我回来……”褚仁的泪,止不住地流淌,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这到底是演技,还是真的伤了心。
“别胡说,王爷今日心情不好,你的嘴又太快了些,不就是放走个人吗,咱们只当没抓住就好了。他伤了你,你若不计较,我们还计较什么……你就不能什么都不说,等我慢慢跟王爷分说不好吗……”
“不是因为这个……阿玛已经不相信我了……我还留着这里有什么意思。”褚仁想着,齐克新并不信任自己了,若如此,之前的筹划便成了空……但是,心里为什么这么难受,明明和齐克新的相处并不多……是自己贪恋着这个父亲的父爱,还是那个叫齐敏的孤单灵魂,始终被封印在这个躯体内,并未曾离去?
“胡说!王爷怎么会不要你,别乱想,好好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古尔察点上了安神香,刚才的汤药中似乎也有安神的成分,褚仁没多久便昏昏睡去。
见褚仁睡了,古尔察又呆看了褚仁片刻,才缓缓起身,走出门去。
天已经快黑了,外间厅堂却没燃灯,见古尔察出来,坐在椅子上的齐克新立刻一跃而起,抢身上前,问道:“怎么样?”
“还好,伤得不重,就是脸上挨了一下,弄不好会破相……”
齐克新重重叹息了一声,又跌坐回到椅中,半晌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他身上有那么重的伤……”齐克新喃喃道。
“若偏上半分,就扎进心脏了……”古尔察也有些感慨。
“那他还放跑了凶手?”
“他一向这么心软。”
“和小时候半点都不像……”
“这样不好吗?善良,仁义,温和乖顺……”
“好是好,但是……”齐克新轻轻摇了摇头。
“我该拿他怎么办?早上进宫面圣,摄政王还提到了立世子的事情,我只是含糊支应了过去。”齐克新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茫然与疲倦。
“什么怎么办?血浓于水,只看你们这两张脸,天下人都能看出来你们是父子。难道……王爷你真的不想要他了?”
褚仁被胸口伤口的阵痛弄醒了,夜很静,外间的话音很清晰。
“怕只怕他空有这张脸,空有这幅躯壳……骨子里已经成了个汉人。”
“怎么会?他学骑射极有天赋,骨子里流的必然是咱们旗人的血,一笔清篆也写得也和小时候一样好了……纵然有些汉人习气,那也怪不得他,忘了过去的事,像一张白纸一样,被汉人养了三年,亲着汉人,也是情有可原。便是今上,也是对汉人颇为放纵,也爱汉人的古董古籍……”
“那个傅山在晋省颇有文名,又是个心怀前明,不服王教的,对他的影响不容小觑。”
“总归是王爷跟他相处得太少,他回来也不过才一年多点的时间,您又有大半年在外面,若是待上三年,还没跟汉人抢回儿子,王爷再认输也不迟……”
齐克新苦笑一声,“我并不是不认他了,只是,心里烦躁……话赶话说到那儿,有些话,就冲口而出了……”
“他却因为这个伤心得要死……”
齐克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王爷……往常打仗回来,心情不好也尽有的,但却从没有发过这么大的无名火,这一次……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不顺利的事儿?”古尔察略带迟疑地问道。
“这次攻闽,实在是太顺利了,郑芝龙降的也太过容易,枝枝蔓蔓很多事儿,都不是预料中的,只怕是会有后患……”齐克新叹道。
“顺利还不好?少折损些兵将,也能积些阴德。”
“可是……固山贝子和托[1]薨了……”齐克新默然良久,才又继续说道,“在金华一役,他立了大功,庆功宴上,他醉醺醺地对我说‘我把那个汉人放了’。他说的那个汉人叫姜正希,是唐王朱聿键帐下的一员骁将,被俘之后受尽了刑,却不肯降。不知怎么,和托非要保他一命,那天我也喝多了,心一软,便由他去了……百余名降将,也不缺这姓姜的一个……”
“结果,大军转战福建的时候,那姓姜的又带了两万人夜袭,来烧粮草,和托自知是自己惹的祸,便抢着带兵迎敌,结果被射死在乱军之中……论理,私放俘虏要挨军棍的,我若心肠硬些,打他一顿,恐怕他还在养伤,便不会死……”
“我听到敏儿说‘把那个汉人放了’的时候,就想起那天晚上的和托了,带着七八分酒意,跪在那里,本来是准备着挨军法的,没想到我却饶了他,可是……我没想到却是害了他……我们两个还不到马背高的时候,就一起从军,就像亲兄弟一样,他今年二十八岁了,没想到……”
齐克新的声音幽幽的,在静夜中,一字一句的飘了过来。
“擒到那姜正希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是要杀了他给和托报仇?还是顺着和托的意思,再一次放了他?不知道和托地下有知,是否怨他?和托也不曾托个梦给我,告诉我该怎么办……我犹豫再三,还是下令把姜正希杀了,也不知……这样做,是对了,还是错了……”
“王爷……战场上的事,谁能不沾到血腥?既然回来了,就别多想了,过几日找个因头,演一出酬神戏,找亲朋好友来聚聚,也热闹热闹,去去晦气。”
“嗯……这事你去办吧,不要太铺张,自家人热闹一下就好……”齐克新沉吟了片刻,又道,“让福晋、侧福晋们,闲来无事抄抄经,化解化解戾气,也是为自己积德的……”
“嗻。”
“唉……这几仗,杀戮太重,闭上眼,满眼都是血光,口鼻之间的血腥气久久不散,晚上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我恐怕是老了,少年时,打完仗回来,睡上几天,醉上几回,也就平复了……”
“那时候老王爷还在,很多事,他在前面担着……没让我们看到……”
“我父子二人一生戎马,手上的血腥太多,业报也重……阿玛去的时候,才四十多岁……决不能让敏儿再走这条老路了……”
“听五格他们说,您受伤了,伤在哪里?重不重?”
古尔察此言一出,四下里一片死寂,过了很久很久,才听到齐克新低沉的声音:“我也不瞒你,索性便说了罢!攻汀州时,我被唐王朱聿键的流矢伤了下体,已经不可能再有子嗣了……”
褚仁闻言一惊,一挥手撩动了帐子,系带上的铜铃便“叮”地响了一声。褚仁见状,索性便装作刚刚苏醒,呻吟道:“水……”
褚仁斜倚在古尔察怀里,喝着古尔察倒的茶,不知怎么,就是止不住想要流泪。
齐克新柔声问道:“疼吗?”
褚仁呆呆地点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别担心脸上的伤,阿玛会给你用最好的药,不会留下疤痕的。”
褚仁点点头。
“阿玛不知道你身上有伤,屈打了你,别怨阿玛……”齐克新轻轻握住了褚仁的手,像是怕碰疼了褚仁似的。
褚仁又点点头。
过了很久,齐克新才疲倦地对古尔察说道:“你去睡吧,我在这儿陪着敏儿。”
那副缂丝,古尔察已经着人洗过,之前的血色,还有些淡淡的痕迹,不细看已经不分明。在午后的阳光下,那缂丝上粼粼的水波,闪烁着绚烂的丝光。那一片烟水中的一双鹡鸰,振翅飞着,像是在茫茫未知的命运中奋力挣扎。
褚仁放下笔,审视着自己抄写的这册《金刚经》册页,一笔工整的端楷,五千多字,无一瑕疵。很久没有这样恭谨地写小楷了,上一次,还是在傅山身边。身边少了人督促,便懒得练这些费神费力的基本功,只管每日醉心于草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