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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如梦作梅花 [出版] (王世颖)


  褚仁只收书画,不仅是因为爱好,更因为它们太脆弱。金银铜铁质地坚实,自不必说,玉器珠宝因小巧贵重,更容易保存完好,就是看似脆弱的瓷器,埋于地下不会失色,沉入水中不会朽烂,也容易保藏下来。唯有字画,水浸易朽,火焚成灰,日晒褪色,虫吃残破,受潮腐烂,干燥脆化,不经意的一点脏一点污,也会成为永远的烙印。纵使抵御住了所有这些,千年之后,它们依然抵不过丝与纸的寿命,纵然在条件最好的博物馆,也随时都可能化为齑粉……褚仁自问稍通字画保存之道,王府中各种条件俱佳,总比让它们流落在蓬门小户要好上许多。虽说千年之后,它们终不免一死,但是能延长它们一年的寿命,便能让更多的后世人看到它们的美好,也是值得的。
  还有那些遗民的书画,廉价得让人不忍直视。四百年后,它们也是拍卖行里的熟面孔,也是会被买家重金购得,珍之宝之的。但此时,它们的创作者们,却为了换得一餐一衣,锱铢计较着。苟活不如死,一身的锦绣才华,再也不能,也不肯卖与帝王家。那为稻粱谋的一笔一划,虽然满载着遗民的血泪和屈辱,却不曾失却深植在血脉中的清贵与高雅。
  黄麻纸、白麻纸、楮纸、粉蜡纸、碧笺纸、硬黄纸、薰纸、藤纸、斑石纹纸、云蓝纸、金凤纸、青藤纸、蠲纸、葵笺、竹纸……当然,还有绢帛,一张张各不相同的,纸的面孔,纷纷承载着不同的人生片段,在唐宋元明,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手中,一一流转过,最终,落到了褚仁手里。
  它们一生的故事太长,褚仁只知道最后这一段,改朝换代的离乱承合,衣冠变改的家国之变,保得住性命,保不住这一方纸,带着多少不舍和不甘,流落到这朱门深院。百年后,又不知道会流转到何处,博物馆?拍卖行?抑或谁家的堂前……落入了谁的眼?赢得了谁一瞬间的惊艳?
  齐克新闲来无事,迷上了核雕,曾经上阵拼杀的腰刀,换成了指尖纤细的刻刀,曾经沾满了血腥的手,此刻却千灵百巧地剔刻出一枚枚佛头。恍惚间,那些佛头与曾经斩落的人头叠映在一起,每一颗,都像是祭奠。
  多少次,褚仁行经庭院,总能看见石亭下,日暮里,那样安静的两个人:一个专注地刻着橄榄核儿,另一个,或剔仁、或上油,或穿系,或烹茶打扇……若是无事,便捏着几个核雕在手里细细盘着,脸上总是露着淡然的笑。
  这情景,总让褚仁觉得,所谓岁月静好,就是这样默默陪伴着,走过万千时光,走过兴衰荣辱,波澜不惊。就像那些核雕,从初时的淡黄青涩,逐渐变成黑红油亮,在岁月的爱抚下,历久弥坚,终成不朽不坏的金身。
  褚仁看着看着,突然就很想落泪,傅眉的影子,便开始在心头打转,挥之不去。一样的夕阳里,谁,会在他身边,为他烹茶打扇……
  这一天,是顺治十一年,三月十八日,玄烨出生了。
  中国封建社会最后的盛世——康乾盛世的大幕已经缓缓拉开。种子已经种下,即将发芽、生长、开花、结果……最终累累的果实终不免萎落泥尘,化作乱世的泥沼中那些微末的尘埃。每一个朝代皆是如此,胜极而衰,否尽泰来……历史是个复印机,三五百年复印一页,一段治世,接着一段乱世,竹节一样,挺拔向上,不断滋长着,直入云端。
  这天,原本是个极平常的日子,听到曾全来报说,外面有个极俊美的小爷来访的时候,褚仁的血,一下子便涌上了头顶。头晕晕的,像是带着些醉意,褚仁三步并作两步,脚下像踩着棉花一样,急急来到了侧门。
  门开一线,还是那袭月白的衣,还是那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只是衣衫半旧,沾满了尘,似乎衣衫也因岁月的磨蚀而显出了老态,那人呢?人又如何?
  听到脚步声,门外那人转过脸来,依然是发如墨,面如雪,唇如朱。十七岁的少年有着这样的容颜让人觉得美好,而二十七岁的青年依然保有这样的容颜委实让人惊艳。
  “眉哥哥!”
  “……仁儿!”
  惊喜相拥的两个人,像是要通过身体发肤,将五年来的思念传递交换一样,久久不愿分开。
  褚仁把傅眉带到门房旁侧的一间空屋子里,掩好门,看着傅眉,只是说不出话来。五年间相隔天涯,不曾见面,有太多话要说,此刻一股脑拥在唇齿喉舌间,彼此推拥挤撞着,反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你的脸……怎么了?”傅眉问道。
  褚仁抬手去摸左颊,就是那次的鞭伤,虽然用了最好的药,却还是留下了细细一条淡白色的疤痕,摸是摸不出来的,细看也不分明,但就是离得稍远点看过去,却不知为何,竟是十分明显。那疤痕刚好在发际线旁边,因剃发留辫,全无遮掩,更显得分明。
  “没……没事儿,之前练箭的时候,不小心被箭羽划伤了……”褚仁支吾应道。
  “怎会留了这么长的疤?”傅眉说着,便用双手扳住褚仁脸,要侧过来对着阳光细看。
  褚仁忙用双手抓住傅眉的手腕,说道:“先说正事。”
  感觉到手腕上穿过来的力道,傅眉有些恍惚,“你长大了……个子跟我一般高了,力气也大了……”说着,那双手便缓缓垂了下来。
  褚仁还在恍惚中,依稀听到傅眉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就在十三日早上,宋谦[2]在武安县午汲镇被捕,同时被捕的一共七个人,全是义军的骨干。他们随身携带的印信和党人簿同时被抄走。听说宋谦受刑不过,已经供出爹爹来,还有很多其他人……我是连夜从河南武安赶过来的!”
  “等等!这个宋谦,便是牵头组织义军的吗?”褚仁努力回忆着之前看过的资料,似乎想起了点什么。
  傅眉点点头,“是。他是永历皇帝亲封的总兵,还被赐姓‘朱’,负责在北方招募义军。这支义军已经有两万多人,本来计划是在晋、冀、豫三省交界处起事,就定在今天。”
  今天,是康熙出生的日子,大清将在他的带领下,一步步走向繁华鼎盛的巅峰,而这支决定于今天起事的义军,还没有掀起波澜便被扑灭了……
  “宋谦……我想起来了!”褚仁突然兴奋地喊出声来,“就是他!他被捕招供之后,不知怎么就死了,所以爹爹他们都没法和他当面对质,所以这案子才会这么容易就结案的。”
  “死了……是被处死?还是狱中瘐毙?或者……自杀?”傅眉皱起了眉头。
  “这我不清楚,但是他必须死!接下来我们才好办事。”
  “必须死?……他和我同岁,还很年轻……和爹爹一样,不肯剃发,平常也扮作道士。这个人很有谋略的,也有统御之才,只是没想到这么熬不住刑……这支义军整整筹备了十年啊!十年生聚,十年激励,瞬间便毁于一旦,唉……”傅眉长叹。
  “你……一直在这支义军中?”褚仁疑惑地问道。
  傅眉又点点头,“是。自从听了你的话,我便留了心,这支义军时间上和你说的吻合,我便求爹爹让我去帮忙,以便能尽早得到消息,不过我没说自己是爹爹的儿子,也没说自己的真姓名,只说自己是龙门派传人,是爹爹的师侄。”
  “你既然猜到了可能是他,为何不阻止爹爹和他联系呢?”
  傅眉苦笑摇头:“早在顺治元年,爹爹和宋谦便有来往了。这支义军,和我师父也有关系,很多人都是当时姜瓖起义的旧部,他们自甲申国变就开始各处联络。‘红花开败黑花生[3],黑花单等白花清’,清朝戴红帽,我们便以白帽为志,就像秋霜一般,专打红花。”
  这……就是武侠小说中描述的红花会吗?傅山的文集《霜红龛集》这个书名,也是因此而来?但是历史的定局无法更改,红花会也好,天地会也好,三百年并不曾撼动大清的基业分毫,大清和大明一样,说到底,还是亡在自己的腐败身上。褚仁低头一叹,忽见傅眉的一双黑布鞋上占满了尘埃,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心中一动,忙问道:“你是一路用轻功赶过来的?”
  傅眉点点头。
  “那你先在附近找个客栈歇歇,我去找阿玛,明天一早你再来,我给你消息。”
  傅眉抬起头,上下打量着褚仁。
  褚仁被傅眉看得发毛,“怎么?我有什么不对的吗?”
  “他们……对你不好?”
  褚仁破颜一笑:“你想哪儿去了,他们对我挺好的。”
  “这伤……不像是箭伤,而是鞭伤。”傅眉的指尖一点一点,轻触着那疤痕,似乎生怕弄疼了褚仁。
  “父辈训诫子侄,原也平常……爹爹不是也曾责打过你我嘛?”褚仁有些心虚地解释道。
  “爹爹可从不曾在你我身上留下伤痕……”傅眉的指尖微微有些颤抖。
  褚仁忙一把攥住傅眉的手,将他的四根手指捏得紧紧的,涩声说道:“旗人有旗人的规矩,这五年来,统共也只有那么一次……真的!”说完,还用力点了点头。
  “他……那个王爷,会帮我们吗?”傅眉有些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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