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咱们还进去吗?”穆泽问,“贤王世子在署里呢。”
贤王世子,季元洪。皇上派了贤王世子,而不是委托庆怡王或者梅州知府挑人。两个儿子在他心里的地位,高下立见。
不过,庆怡王府的马车又是谁坐的,难道为了给季元洪当脚力。
“又不是说闭衙了。现在离散衙还早,世子在说明严大人刚好也在。他见了拜帖,一定会挪出一点空儿和我说话,这就足够,本来我还担心会白跑一趟。”
她和严家小姐有来往,介绍自己的时候还特别提了这点,相信严轼恒不会把她当骗子。
付了车钱,打发车夫离开,穆凝湘带着穆泽向督学衙门走去。
春闱已放榜,依照当今天子的选士制度,筛选出来的人下月参加殿试,直接选官。不知道楚奕钧成绩如何。上一世,他发挥失常,排在一百多名。
穆凝湘叹了口气。楚奕钧似乎知道什么秘密。从他主动告诉她燕州瘟疫,之后的奇怪表现,乃至刚才他信中暗示的……前世他掌握而刻意瞒着她的,居然与她的家人有关?
即使这样她也不想见他。希望以后再不和他打交道。
边思索边走,行署大门忽然走出一群人。当中三个男子,一个四十多岁年纪,乌纱帽,绯色公服,腰束革带,显然是督学官严轼恒。另外两个二十多岁,身材高大,石青蟒袍上绣着五爪金龙,严轼恒对他们甚为恭敬。
两个都是……世子?穆凝湘怔愣,其中之一是贤王世子季元洪,另一个,莫非是庆怡王世子,季元湛?也就是门口马车载的人。
她赶紧向街边栽着的槐树后躲了躲。
严轼恒把两位世子送到车下,不住打躬作揖,离得已不远,穆凝湘听见他们交谈,好像晚上季元湛要请季元洪和严轼恒喝酒。
马车开走了,侍卫们也跟着离开,穆凝湘见严轼恒转身向衙里走,急忙从槐树后走出来喊道:“严世伯!”
清脆的女音传入车内,季元湛将车窗帘子掀起一条缝,见到那个纤细的侧影,正和严轼恒说话。
是她吗?他再看向她身边,认出了穆泽。
作者有话要说:
对,楚尉霆和世子是同一人^_^
第38章
这下连拜帖也用不上了。穆凝湘克制着激动,竭力平静地介绍自己。严轼恒虽是她父亲的好友,又不常与内眷会面,她上一次见他还是七八岁的女童。
她叙述从容,谈吐文雅,很快就取得了严轼恒的信任。他将她仔细打量一番,辨认出与老友肖似之处。
“想不到能在梅州巧遇侄女儿。”严轼恒诧异地点头,“还是老夫疏忽,早知道该去楚府拜会一番。走,里面说话。”
“元湛,在看什么,”马车里,季元洪开玩笑地问,“见到故人了不成?”
他也听到了那声“严世伯”,还以为是来找严轼恒攀关系的。春闱放榜之后,督学行署立即变得门庭若市,要不是庆怡王府派出侍卫压阵,恐怕行署衙门的台阶都要被踩塌。
“说哪里话。”季元湛放下帘子坐稳,“看见了一个……小书生,觉得有点奇怪。”
确实奇怪。原来她认识严轼恒,她找他做什么?难道也为了哪个考生的拔举之事。前一天在一起的时候她没有说过啊。
季元洪掏出一块造型奇特的西洋金表把玩,这是季元湛送他的,“是奇怪,整条街这副阵仗,寻常人就该退避三舍了,那学子居然不害怕,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严大人理他了没有?”
“走远了,没看清楚。”季元湛含糊地答。
“这种小事严大人该经历得多了,不必咱们替他担忧,哈哈哈。”
季元洪混不在意,将怀表揣入兜里,“我现在就想快点去严大人提的那家风雅茶楼坐一坐。梅州出美女,西子一般的茶道高手就更不多见了,那老板好大的手笔,这得砸多少银子。”
“既是条不错的财路,定会有跟风的人。”季元湛随口应承,没让对方觉察到他眼中的深思。
在行署的小客厅,穆凝湘将来意悉数告诉严轼恒。
“……我在庄子上养病,堪堪好转,后来听说有份名单……情急之下想到世伯,贸然打搅,恳请世伯莫要见怪。”
严轼恒露出同情的目光,“让侄女儿担惊受怕了。名单我这里有,只是……唉。”
穆凝湘脑子里“嗡”的一声。严轼恒这声叹息,让她有了不好的预感。
等他取来那份盖了官印的名单,她急切地一行行扫视着,只寻找穆姓人氏,直到堂伯父和堂叔的名字赫然在目。
“怎会这样。”她眼前模糊,脑袋里像有无数把刀子在刮,“不是说有了对症的药方吗?”
楚弈钧说楚尉霆包藏祸心,她并不相信。无论如何,楚尉霆从出现至今,给予她的一直都是帮助。他确实按照她给的药方采买大批药材运往燕州了啊!换做前世,这个时候父母双亡的噩耗已传了过来。
严轼恒的声音像隔着厚厚的棉褥,“毕竟还是有倒下的人,发现得越晚染病的就越多,俗话说三分治七分养,是否能挺过来还要看病人年纪,身体是否硬朗。”
穆凝湘拿手抹掉脸上的泪,又有新的泪水不断涌出来。病逝的两位堂伯父、一位堂叔,最年轻的也已五十多了。
“其实老夫看到他们的名字也极度震惊,都是功臣啊,眼下又身居要职,朝廷损失了他们,皇上得花多久重理人事……老夫曾给令尊去信,可你也知道,现在燕州算是与世隔绝的,官驿传递消息要等好久。所幸令尊他们安好……”
穆凝湘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巨大的惊恐袭卷身心,冲垮了最后一线希望,她昏了过去。
……
烈焰炙烤着全身,眼皮似覆盖千斤重物,意识陷于火热的黑暗中,却不能像身体一样沉睡。
那些湮没的记忆碎片,一点点地漂浮出来,被拼凑,梳理,串成可怕的猜测。这就是打倒她的痛楚所在。
原来楚奕钧是这个意思——燕州穆家必亡。她的父母或多或少预感到这个后果,顾不得计较外祖为人不端,将她送来梅州,认为这至少能保全她一条命。
严轼恒的话提醒了她。单单这三位长辈加在一起,所汇集的兵权、财权与人事权就已超过举朝六成,强势而雄心勃勃的安佑帝焉能不忌惮。
再多再好的药方,再及时的补救,也不能挽回灭族惨祸。穆家权势过大,功高震主,急于收权的新帝采用这个隐秘的办法剔除掣肘。
时疫,完美的掩盖,比公判诛九族要便宜得多,还能避免世人诟病,说他翻脸无情。
总有一天,她的父母也会出现在这份“病”逝名单上!
穆凝湘看见前世的自己。她坐在秋凉苑的卧房里,含泪对着妆台。铜镜里的人,满身缟素,双眼红肿。身后,杜鹃端着一盅药汤哭着劝她喝药,她在得知噩耗后就像现在这样,高烧了数日。
院子里,丫头们的议论声透过窗缝清晰传入。
“表姑娘这下孑然一身了,唉。不过还好,她已和大少爷定了亲,也算有个依靠。”
“听说夫人不太高兴,跟老爷抱怨来着,嫌定早了。别的不说,办喜事就得拖到三年以后。”
现在她知道了。所谓“别的”,自然是穆家没人了,什么势也借不上了。
“嘘,橘叶姐姐千万别这么说,表姑娘在屋里呢。”
“好可怜,病成这样,”橘叶叹道,“大少爷倒是一心向着表姑娘,就不知道小胳膊能不能别过大腿去。”
“依我看,老爷应该不会改,传出去不是让人唾弃吗,咱们可是仕宦之家,断不会做这样不地道的事......”
场景变了。穆凝湘看见楚奕钧抚着她的脸轻声细语,“凝湘,你别怕。我会等你除服,娶你过门。今生,我只有你一个妻子。”
那时,她被楚奕钧所打动。他说服长辈娶她为妻,她过门之后楚家人也待她不错,她认为这也有他的努力。
所以,她也为了他和楚家倾心付出,直至心力交瘁。
转瞬就是慈祥的楚夫人,怜爱地抱着她,“凝湘,好孩子,留在外祖母、舅妈身边吧,燕州没人了呀!”
燕州没人了......
“不!”
滚烫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抗争的欲.望盘旋已久,终于冲破樊笼脱口而出。
她绝不回到那个深渊般的楚家去。
父母托孤一般地将她送来,她寄人篱下,只能任人摆布。族里无人了,外祖父母就是她的家长,即使她现在不必嫁给楚奕钧,他们也会出于自家利益考虑,给她安排别的婚事,比如,嫁给白炜尧那样的花花公子,或者给哪个“有前途”的中年鳏夫做填房……
“我不去,”刺痛的声带发出嘶哑的呼唤,“死……都不去。”
前额拂过一阵清凉。有人低沉地安抚,她在他的引导下渐渐平静下来。
她和他交流了很久。嗓子烧坏了,发点声就疼痛难忍,然而只言片语那人马上理解,顺着她的意思说下去。
末了,那个声音问她,想去哪里。
“回家。”她紧紧抓住探过来的手,宽厚的大掌,干燥而微带凉意,也许因为她的手太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