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他们过去当真见过面,裴九故意装熟,无非是想要攀高枝,这是人之常情,她能理解。
可是,她再三确定过了,此生绝对没有在别的地方别的时间见过裴九,那么,他这些奇奇怪怪跳脱常理的举动言语,就很让人费脑筋了。
裴九倒是真的没想过她会反问自己,一时脑袋发热,过去种种宛若在脑海里放了五光十色的眼花,仿佛这个灵魂也要跟身体他情不自禁地幽幽说道:“敏敏……”
秦长安听的一愣,只因那个字眼在裴九的舌尖反复游走捻转,音量不高,她隔着一段距离,听的不太清楚,只知道听着很像是“妹妹”。
她哭笑不得,不知道该不该生气。“你叫我妹妹?我长的跟你的妹子很像吗?”
白银则一脸的不赞同,她一度认为裴九有点不太对劲,看似世故圆滑,骨子里却有点搞不清楚状况。明明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不等别人有心陷害,总是主动撞到别人的枪口上去。犯下这种大不敬的错误,这条小命理应死上个十回八回,一点也不可惜啊。
否则,他难道一点也不怕被上位者砍掉脑袋吗?秦长安虽然是女人,可是一国之后,她的手中同样掌控着生杀大权。该不会,裴九这家伙认为得罪一个皇后不会为他招来杀身之祸吧?他的这些自信和勇气,到底是谁给的?这人是不是傻啊?
裴九却突然紧绷了身子,他紧紧抿着唇,脸色白的像纸一样,不敢置信自己居然犯了一个那么大的错误,他果然是失心疯了吗?
他抬起了脸,环顾四周,这里是栖凤宫,没错,栖凤宫啊……他的思绪飞快运转着,他该如何自圆其说?
秦长安听错了,等于给他一个圆谎的机会,他应该顺水推舟,说见到她的一切不正常的反应,都是跟自己的妹妹有关,该怎么说才能博得她的同情呢?说他有个多病的妹子,还是一个夭折的妹子,哪个听上去更可怜?可怜到她可以挤出一点点的同情心,把刚才那一岔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不过,我知道你家中没有兄弟姐妹,你是裴家独子,又哪来的妹妹呢?”谁知道,秦长安却慢条斯理地挤出一句话,听上去,宛若春雨润无声,可惜,细听之下,话锋极为凌厉,甚至,还带着一股子的锐气。
“你——”他错愕地问:“你查我?”
秦长安抿唇一笑,身边的白银却面无表情地开口,接话说下去。“查你怎么了?你以为栖凤宫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地方吗?”
裴九却无视白银的针对,那双杏仁般的眼,依旧直勾勾地盯着纱帘后的秦长安,渐渐的,那双眼里的慌乱褪去,剩下的是看不清楚的深沉颜色。
“可曾查到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过去?”
一听裴九的声音,秦长安就明白,此人已经重新恢复了镇定,果然,不是真傻,而是装傻吧。
“其实,真要说起来,娘娘跟我认识的一位熟人长相相似,我才会忘了该有的规矩。”裴九脸上的神色,收敛了几分,没了笑容,表情也僵硬起来。
这样的话,听上去很敷衍,不过,秦长安没打算继续深究下去,毕竟,她今日见他,想问的另有其事。
“我们就不必兜兜转转了,我问你,裴九,四个月前的那场暴雪,五十年不遇的暴雪,你是如何知晓的?”
裴九的眼神,瞬间冰冷无光。“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晓,而且,还是拜你所赐,我提前囤粮。否则,你以为皇上开仓放粮,这些稻米都是从天而降吗?”她浅浅一笑,眼神熠熠生辉,却又有着一种近乎咄咄逼人的光彩。“我本不相信你当真有这些才能,可是我却砸了大一笔银子,只为了试探你的才能是真是假。事到如今,你可别跟我说,那些是酒后醉话,胡言乱语。”
裴九听的眉头紧蹙,眉心之间那颗黄豆大小的观音痣,仿佛黯然不少,此刻看起来,却有种近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娘娘试探过了,还满意吗?”
“很满意,小诸葛名不虚传啊。”她笑,极为自如。
那一刹那,脸上露出一抹虚幻的花儿,惊艳了他的眼,裴九原本满心防备,但却又在看到那张笑脸的时候,脸色稍霁。
她的笑意越来越淡,最终了无痕迹地消失在眉眼之处:“裴九,你不如猜猜看,今天能否活着走出宫门?”
此言一出,却又像是朝着意乱情迷越陷越深的裴九,狠狠地泼了一盆冷水,他不得不瞬间清醒,告诉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处在何时。
“娘娘不会杀我的。”裴九正色道。
“这一招,算是未卜先知,还是读心术?”她当真有些好奇。
“娘娘非但不会杀我,还想招揽我为朝廷做事。”
“全都猜中了。”秦长安缓缓击掌,眯了眯美眸,气定神闲地笑道。“裴九,我一直坚信,上苍给你某种异能,不是让你埋没当一个普通人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一定是有某种特殊的原因。与其当一个小小的方士,何不到朝廷来,利于百姓,利于国家呢?”
裴九垂下眼,一时之间,无人看得清楚他此刻的表情,只听得他幽幽地说。“这是物尽其用的意思?”
“随你怎么想。”
“若我说,我此生不像其他人,不想飞黄腾达,不想功成名就,更不想名满天下,娘娘会怎么看我?”
她并非没有料到裴九的不配合和拒绝,只是,他此刻的眼神有种诡谲的……沧桑感,仿佛这些世人贪婪追求的名利权势,他早已经历过,如今,视为粪土,认为他们不值一提。因此,让他到朝廷来当官,对别人而言是诱饵,可是,他并不会上钩。
她不觉得这是他想要跟自己讨价还价的架势,而是……他好似当真很在意她的观感,仿佛她对他的看法,比起任何名利,都更加重要。
那一刹那,她的心情,竟然罕见的激动和复杂,她深吸一口气,继而粲然一笑。“我认为你泯然于众人,正是因为你早已放弃那些身外之物,才会甘于在市井中生活,若我跟你说当了官可以有钱有势,你定然不屑一顾。你想要的,跟这世上很多人都不太一样,不过,你的确是个人才,就此放过实在可惜。”
裴九意兴阑珊地说道:“娘娘何尝认定一定可以说服我呢?接下来,你想用天下苍生的安危来劝我吗?”
见识到了裴九的油盐不进和顽固不化,秦长安有些烦恼,但能在她皇后的身份下还能如此坚持自我,裴九此人着实有点与众不同。
她想如何走下一步,如何循循善诱地说服他,甚至知道他不爱权势不爱银两,她正打算抬出百姓的名义,正如他可以预兆出一场五十年不遇的雪灾,那么,留下此人,对王朝的发展一定有用处。
毕竟,这世上的天在人祸不少,姑且不谈人祸,每个国家可能遭遇到的天灾就有不少,比如洪灾、旱灾、雪灾、地牛、山崩、风暴等,若能因为裴九的一句话,提前做出准备,必定可以减少不少人员伤亡和钱财损失。
“曾经,我也很在乎天下苍生,甚至那一度是我认定最重要的事。不过,现在,这些都不是我人生中最在意的东西……”裴九在一阵漫长的沉默之中,才缓缓抬起眼,那双狭长的眼底,没了往日世故的笑容,黑压压的,宛若一口古井,看不到此人的深度。
秦长安的脸上不见任何慌乱,她的双手交握着,十指上只带着一枚戒指,不是寻常可见的宝石戒指,而是一枚罕见的金色琥珀,琥珀里头还有着一朵粉色的桃花,裴九看到了,心中咯噔一声。
“那是永生花吗?”
她讶异于隔着一层纱帘,裴九的眼力还能这么清楚,当然,更好奇的是,他看得懂这枚琥珀的价值,一看就是内行,而非门外汉。
怎么可能?
裴九不过是个普通小百姓啊,他的身世连落魄公子哥都够不上,而且几乎是出生以来,家境就极为潦倒穷困。而后,又是一直跟最底层的人们混成一团,若说他是个懂琥珀的行家,甚至能够精准地看一眼就说出“永生花”这三个字,其中必有隐情。
“没错,这就是永生花。”秦长安心头登时一片雪亮,至今,这块琥珀似乎是跟裴九谈话到现在,他唯一流露出兴趣的东西。
裴九定定地看向她,眼神里果然闪烁着不一样的光彩,一看就是识货之人。
她心中微微一颤,却不由自主地将左手覆上了右手,遮住了自己的戒指,笑的很冷。“可惜,你想要什么东西,我都可以考虑,不过,这东西不成。”
他愣住,其实,他并未生出贪心,他只是诧异于能看到永生花这样上等又独特的琥珀,情不自禁问了句,却被当成是贪得无厌之人了吗?
他跟她,至今不过数面之缘,秦长安这个女人,无论是靖王妃,还是成了如今的秦皇后,她从来不是以那些浮夸又奢华的装扮赢得别人的注意。她总是宛若一阵清风,有时候是春日的暖风,但有时候,是隆冬的寒冽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