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声音低了下去,嘴角是讥讽的笑,仿佛对沈君笑十分不屑,又是嘲弄他不自量力。
这样的反应沈君笑早有预料,只是淡然一笑。他修长的手指屈了个弧度,轻轻敲击着桌面,一下、两下、三下像是夏日突然砸落在地面的雨滴,越来越急促,亦仿佛是在为自己被拆穿心思紧张,在想对策一样。
可沈君笑的心思本就不是要靠上两府,而是要他们在此事上靠自己,在敲到第十下的时候,他朝目光沉沉的周振又是一笑,身子懒懒靠在椅子中。
“说句不怕得罪的,你武安侯如今还等着法子好做调动之事,你这边须要时间才能解决,我却下刻就能将你们想的事递到圣上跟前去。侯爷这话说得我也太无能了些。”
少年身子一靠,风轻云淡的反讽回去,叫周振被噎了。
这个说大话的臭小子!
他现在不过六品,哪里来的自信。
周振是有些生气了,眯着双眼,像头要撕碎猎物的狼。
沈君笑却是与他直视,清俊面容上带着微笑,一时间身上竟是不输周振的气势。他道:“我是文官,在朝廷上路子就是比身为武官的您广,我如今是小小六品,后边却能直通内阁。正三品的侍郎都在我手中吃瘪,敢怒不敢言,您觉得,我须要靠上你们两府才谋到青云之路?”
少年语气凌九霄,竟是有种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霸气。是文人的傲气,又是他如今实实在在的底气。
周振为之心神皆是一凛,用带着慎重的目光重新审视他。
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几十年怕才能出一个,又是入了皇上的眼直调刑部的。他所谓的身后应该是陈首辅。
即便陈首辅如今是不如从前,得皇上有些厌烦,可他掌着吏部,人员调动必经吏部。陈首辅在朝中二十余年了,即便皇上如今不那么看重,也是跺一脚大臣们都要跟着震三震的人物!而这小子兄长今年怕是要踏上九卿之位。
九卿之后再入内阁,这就是铺好的路。
他是有狂的资本!
周振终于有些信他只是看在女儿的份上,才跟着卷入这件事情中。何况他说得对,三家的关系越是特意遮掩,反倒越是引人生疑,沈洪如今是彻底废了离死不远。
沈家在朝中地位已经开始水涨船高了,等到他们有人入主内阁的时候,他们间的恩怨不化,那就是对立的局势。
为了家人和家族,护国公府与武安侯府都十分需要文官的一股势力。
周家二房的周嘉楚走仕途也要助力。
周振想着,不由得沉思。
“下官会再亲自去牢里一趟,验验尸身,查案这事还是下官比较在行。您可以先和护国公商量商量,但最好的时机,必然是在今日之内。”沈君笑看周振的神色就知道自己的攻心计有了五成的成效。
他心中紧张,甚至是连中衣都汗湿了,面上仍是淡淡的。对方也是心术厉害的人物,即使再急迫,他也不能显露一分。
说罢,沈君笑站起身,朝周振一拱手要先行离开。
周振一直抿着唇未语,他每走一步,心跳就会加重。当走到第三步时,已是闭了闭眼,觉得此事怕是要再折腾,指尖都用力并拢着。
不想,就在他再抬脚的时候,周振在后面淡声喊停了他:“你只要今日就能将我想之事递到皇上面前,往后准你给窈窈回信。”
这么些年来,女儿没有放弃过给他写信送东西,周振是知道的。他没阻拦,是因为沈君笑的识趣而没阻拦,但他心里明白,女儿对这个沈家的长辈有多敬爱依赖。女儿小时候在正房歇午时睡梦中都是会喊三叔父。
左右沈君笑现在对外也是变为女儿的‘表三叔父’,再来往,也没有什么。
沈君笑抬起的步子僵在半空一会,很快又稳稳踏下,头也没回,将手对拢在官袍袖子中应了声‘好’。
他不敢回头,他怕被周振看到他上扬的嘴角,怕被周振看到他底的狂喜。
他所求的事,已经如愿!
沈君笑匆匆离开,连庆如影随行,主仆二人身影很快消息在巷口。周振这时才抬手揉了揉额头,因为突然生的事,让他太阳穴涨疼许久了。
——怎么偏在这个节骨眼出了差子!
杀人灭口,连家人都灭了根,如此狠辣,也只能叫他联想到在朝中的政敌。毕竟谁也不会想到平素信佛会吃斋的妇人廖氏,竟有个如此狠辣的帮凶。
周振在沈君笑走后又坐了会,看着面前的那碟子剥好的花生,取过筷子夹了几颗到嘴里,脑海里是沈君笑方才与他的针锋相对。
他吃着吃着就笑了:“臭小子,果真非池中之物,够厉害的。”
武安侯府。
冯氏自打周振回来听说事情后就一直心神不安,反复去看誊抄的那份卷宗。琇莹一直在她身边,父母说事时都听见了,那份卷宗亦看过。
她想着父母说的,极大可能有人盯上武安侯府,在后面使拌子,可她总觉得事情来得太快,哪里不对劲。
人才前脚送牢里,后脚就有郎中前去,哪家人能盯他们武安侯府那么紧,那武安侯府暗中的那些侍卫是干什么吃的!有人窥探都不清楚吗?!
其实,沈君笑也曾想过是武安侯府内部有什么矛盾,因为管事贪墨一般都是由内宅牵扯出来的。只是他必须借着此事来让周振靠近,是将事情最严重的结果先挑出来,不管最后查的结果如何,他都能达成周振所想,也达成自己所想。当然,如果是虚惊一场,他更是求不得,他亦不想武安侯在这个时候扯进麻烦中。
如今琇莹倒是紧跟其后,决得外边的人不可能那么快能动手。她思索再三,站起身来走到冯氏身边,扯了扯她的袖子:“娘亲,是不是您和爹爹太先入为主了,或许这出的是内鬼呢?!”
比如刚被下了面子又和管事有关系的廖氏那边。
冯氏正想得出神,被她一句内鬼惊得打了个激灵,当即亦是想到廖氏。冯氏指尖微抖,脸上的血色褪了几分。
女儿的猜测有道理,她得去探探廖氏口气!
冯氏当即站了起来,连仪容都来不急整理,匆匆往廖氏那去。芯梅几个大丫头忙追上,琇莹也提了裙摆:“娘亲,您等等我,我也要去!”
琇莹真觉得是廖氏那里动了手脚的面大!
然而,本就是一件内宅争权的事,最终还是被有心人知道了牢里的事。
牢房本就是杂乱的地方,不知是谁人先传扬了出去,心中带着怨气的镇国公本就在盯住了周冯两家,这会也就得到了消息。
已是两鬓发白的镇国公闻声,当即暗中去见了刘阁老。
正文 159去查
才过了正午时分,武安侯府一片寂静,下人们都到一边躲着歇歇精神。琇莹与冯氏来到西路三房住所前,就看到守院门的婆子蜷缩坐在门槛里,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芯梅瞧见便先前去推了她一把,婆子在激灵中清醒,看清琇莹一行,忙抬手将嘴角的那抹水光擦去。旋即高声向里边通报。
芯兰闻声才扶着冯氏手往里走。琇莹极少来三房这儿,抬头便见到坠满果实的枝桠压出白墙。
那是一颗柿子树,果实饱满硕大,像是仕女抹着胭脂的脸颊,红艳得可爱。
她瞅着,抿了唇笑,是想起沈君笑送给她的小篓柿子来。
亏得芷儿聪明,怕柿子放不久,就将剩余要晒成柿饼。若不是见过沈君笑,芷儿都不会告诉她柿子是谁送的,指不定就要被她赏人了。如今晒成柿饼,她一天吃一个,还能吃好些日子呢。
琇莹想着心里就甜甜的,冯氏余光扫到她面上的高兴,有些莫名,去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这叫琇莹想起身在何处,忙敛了笑意,乖巧着目不斜视往里走。
已有小丫头站在正屋门前撩起帘子,绣宝瓶喜鹊的藏蓝薄棉门帘轻晃,厅堂内并未有身影。
廖氏昨儿两回急气攻晕昏厥,如今还趟在拔步床上。她自是听到外边的通报传声,奈何身上软棉棉的,即便想迎人也心有余力不足。何况她心中有鬼,为冯事的到来着急,更是眼前一片旋转,这会加说话的气都要提不上来。
陈妈妈见她这样不经事,是怒其不争,又心疼,在边上忙给她定心:“夫人您不要心有包袱,您身体不适,做为妯娌的侯夫人过来探病是正常的!”
廖氏眼中有哀楚,也是恨自己不争气的,索性闭了眼就那么躺好。
琇莹与冯氏已被引进了内室。廖氏是个精致的人,屋里摆设着联珠瓶,八宝架上还有翡翠制的碟子和金玉寓意吉祥的小物件,内室靠窗的炕上铺设着腥红洋罽,一派富贵之景。
琇莹转着眼珠子打量一圈,紧着冯氏步子走到那八扇的绣牡丹屏风后,终于见到了脸色苍白的廖氏。
躺在红色的棉被中,面白如纸,呼吸亦微弱的样子。
只是一晚,怎么就病成了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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