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携了陆嫀坐到偏僻处,只作充耳不闻,翻起了今日知书女内官所要教授的《女孝经》一书。
陆嫀不安:“玉筝姐姐可有觉得大家都怪怪的?”
沈玉筝抬眼扫过殿中黑压压的采女们,目光有些冷:“只怕反倒是她们视我为怪人罢。大家都是坐着马车来浣花宫的,偏只有我是自己打马而来,失了宫廷仪态。”她耳尖,有那么一两句进了耳朵,便知道究竟为了什么事。
此事只有李周二位姑姑知晓,只过了一夜就传得沸沸扬扬,必是其中一位姑姑与采女们有了勾结。
沈玉筝言毕,似是无意地朝站在殿门处的李毓看了一眼。可惜她正与知书女内官说话,脸上倒看不出什么端倪。
“玉筝妹妹?”一名身着水绿色宫装的采女轻轻捏住她的肩,从她身后缓缓绕过,脸上顿时由困惑变得无比惊喜,“果真是你,我还以为我这几回都看错了。”
沈玉筝微愕,双眼眯住半晌,忽地婉然失笑:“你是——素浅姐姐?五年不见,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我也是,昨日就见你长得像,却不敢认。”姚素浅低头笑着,在沈玉筝身边的蒲团坐下,问道,“沈伯父可好?”
沈玉筝点头:“谢姐姐还记挂着我父亲。”
姚素浅叹息:“我原来以为——沈伯父的事情会牵累你,不想你还是入宫了。这样多好,你我姐妹五年不见,如今终于又在一块了。”
姚素浅的父亲乃是正四品上黄门侍郎,当年沈玉筝的父亲受冤遭贬斥,姚大人亦在劝谏先皇之列。
此恩此德,沈玉筝时时放在心底不敢或忘。她握住姚素浅的手,依稀记得当初自己离开帝京时,这个还是十三岁的姑娘哭得有多伤心。
她到临安之后,两人也曾有过书信来往,只是后来碍于朝政时局需要避嫌,这才断了联系。
“我与姐姐有过金兰之盟,自是缘分深厚。”她道,眼底已有一丝他乡遇故知的动容。
姚素浅的目光微抬,落在陆嫀脸上:“这位妹妹是……”
陆嫀立即起身,向姚素浅行礼。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十分局促地望着沈玉筝,似乎是希望她能够缓和尴尬。
这样忐忑不安的眼神,引得姚素浅不禁一笑:“是我唐突了,你快坐下。”
“这是与我同房的陆嫀陆采女,”沈玉筝忙替陆嫀解围,“不知与姐姐同房的是谁?”
姚素浅的脸色一黯,正要开口说,殿中忽然喧哗起来。她一时住口,往吵闹的地方看去,登时捏紧沈玉筝的手腕道:“是她,这人是容妃的庶妹。”说着便有些急躁地站了起来,“有道是唇亡齿寒,我与她既然是同屋,便不能看着她由人欺负。”
只见是那孔丹青跌倒在地,一名粉色宫衣的采女正疾言厉色道:“孔氏,你好大的胆子,那个贱婢哪里来的资格与端肃太妃相提并论?你口出妄言胆敢藐视端肃太妃,可是仗着容妃娘娘能给你撑腰,连太妃都不放在眼里了?若容你这样的人入了上林苑,那日后上林苑岂不没了章法。”
正文 第3章殃及池鱼
“我……我并没有藐视太妃的意思。”孔丹青辩解道,不过声音太过渺小,还未说完,便又被那采女盖了过去。
“你还说没有?你明明有说当年太妃亦是骑马应选,沈氏之举并不算失了体统,这里所有人都听到了,你还敢狡辩?哼,好——你若不认,咱们就去司正大人面前评评理!”说着竟上前硬拖拽孔丹青起身,要将她扯出听音殿去。
陆嫀愕然:“这人实在是太野蛮了。”
“她是门下侍中之女余应雪,据说之前一直养在塞北外祖家,脾气是一等一的火烈。”姚素浅道,看了看沈玉筝,“看来此事是因你而起,你不方便过去,安心在这里便是。”
沈玉筝立即拉住她,眉头紧皱:“姐姐,我看此事不简单。任凭余应雪的脾气再如何暴躁,宫闱之事也是她一个小小采女能够宣之于口的吗?再者,姐姐难道没有听出来,她这言里言外的意思,分明是冲着容妃娘娘的。”
新帝杨舜聂这几年独宠容妃,早已引起后宫诸妃心生不满。她只怕,余应雪亦是做了他人的棋子,用来刻意栽赃孔丹青,甚至抹黑容妃。
端肃太妃是先皇最为宠爱的妃子,亦是当朝平南功臣——朔王的生母,余应雪挑了这么个天潢贵胄之人来虚张声势,这像是一个常年生长在塞外的人,能够了解到的吗?
骑马应选不过是个借口,这场风波并不是因沈玉筝而起,要真的论起来,她才是真正无辜被殃及的池鱼。
“孔丹青之所以会应选,相信姐姐也必知其中原委。既然我们都清楚,那么那些妃子又会怎么想?与其让她成为容妃娘娘的左膀右臂日后难以剪除,不如在浣花宫就动手,让她连御榻都摸不到,岂不更为省心?”
姚素浅肃容:“照你这样说来,若你我出手解围的话,岂不要被归为容妃的一党?”
“正是如此。”沈玉筝咬住唇,望着孔丹青孤立无援的模样,心中亦是不忍。可是再看冷眼在旁的李毓与知书女内官,半点没有上来劝和主持公道的意思,便知自己的猜测已是八九不离十了。
容妃虽得宠,却没有一个足够显赫的娘家作为支撑,更没有子嗣依傍,她在宫中的日子,只会越来越举步维艰。何况如今大选,花一般的女子又会再送入御榻,难保皇帝不会喜新厌旧,弃她而去。这是容妃安排孔丹青应选的原因,更是李毓等女史敢无视这一切的原因。
可见,一个女子在深宫里,只拥有恩宠是不够的。高处不胜寒,怎么也得有几个能与你一起抵御这寒冷的,有着过命交情的知己才行。
“不论这背后指使的人是谁,解铃还须系铃人,眼下也只有我才能站出来替孔丹青说一说了。”既然表面上事情因她而起,那么她站出来说话,便正好可少了有心人的猜疑。
她这样说着,便已松开姚素浅的手,径自上前几步,喊住了正要拖孔丹青出殿的余应雪,“应雪姐姐且慢!”
众人听到沈玉筝说话,便立即让出路供她过去。姚素浅与陆嫀吊着心,慢慢地跟在她身后,面色竭力如常,但终是因为太过年轻,到底泄露了几丝仓惶。
余应雪回头,似乎十分诧异,唤住她的人竟不是别人,而是沈玉筝。她“哼”了一声,冷笑道:“沈采女别忙着叫姐姐,要是日后尊卑有别,这姐姐妹妹的一通乱叫,岂不太没规矩了吗?平白惹人笑话。”
这意思,便是她笃定自己必然能脱颖而出,如愿获封了。沈玉筝略略一猜,便知必是背后唆使她的人,允诺了她什么。
她笑起来,不为这话动怒,依旧向余应雪行了个平礼,徐徐说道:“余采女说得很有道理,是我太不知分寸了。想来余采女对日后获封之事已然胜券在握,我在这里便先祝余采女你能够得偿所愿,尽得圣心。”
这番恭维令余应雪顿时得意,傲慢道:“难得你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不像有些人,明知道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却还是舔着脸的来了。”
孔丹青气得面色发白,她虽是庶出,但因着容妃的缘故,在外向来都是人家对她低声下气的,哪里会这般作践她。
她一下挣开余应雪踉跄起身,抖着嘴唇道:“余应雪!我见你比我年长,这才对你礼敬几分,你不要忘了,如今是在浣花宫,你我都是同等的采女。别说你日后会不会获封,即便真的会,那也轮不到你现在就对我指桑骂槐的!”竟是太过气愤,这话说完就如被抽空了力气,往旁边所站着的卫思若歪了过去。
只是卫思若却躲开了,眼睁睁看着她摔向地面。
“小心!”幸得陆嫀出手将她引入怀,才免得她再一次为众人笑柄。孔丹青白着一张脸,眼泪顿时决堤而出,窝在陆嫀怀中嘤嘤哭出了声。
余应雪嗤鼻:“不自量力。”
“既是个不自量力之人,余采女又何须与她为难?”沈玉筝凉道,脸上的笑虽有却无。
余应雪一愣,继而恼怒道:“沈玉筝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是故意为难她的吗?分明是她口出狂言对端肃太妃不敬在先……”
“即便她对端肃太妃不敬,也自有司正大人教训。再不然,朔王殿下也会发落她,何须劳驾余采女这般大动肝火?”
沈玉筝收却笑意,眼中益发地冷,“我听说,余采女是因为我骑马应选之事才与孔采女有了龃龉,看来这事情最大的错处还是我。我本无心,不过是想赶在宫门关闭前进宫罢了,不想却让余采女误会。此事李毓姑姑也是知晓的,当时也并未指责我的不是,怎么到了余采女这里,却成了个大不敬的罪?”
沈玉筝故意提及李毓,她自然不好再冷眼旁观,只得过来劝和:“两位采女都是大家闺秀,莫要因为一桩小事失了彼此的颜面。要是惊动了司正大人,乃至太后娘娘的话,这罪过也不是你我能够担得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