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里满是不耐。
刘慕烦透了陆二郎那莫名其妙的对自己的围堵,他尚且控制着情绪,不过是看在那晚陆二郎走后,记得让仆从等自己回来的份上。
陆二郎:“呃……”
他想说“我这就走了”,但是刘慕厌恶地瞥他一眼后,竟然说:“来了就进来吧。”
陆二郎:“……”
他本来都打算走了,但是看一眼刘慕难看的脸色,陆显觉得自己还是审时度势地留下吧。
门客孔先生叮嘱陆二郎千万要好好劝他们公子想开,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坎。陆二郎听得一头雾水,讪讪点头。进了舍门,孔先生等门客告退,陆二郎皱了下眉,因看到房舍门窗大开,却仍去不掉舍中那浊酒的味儿。他再一看,地上扔着不知道多少酒坛子,刘慕上身笔直地靠墙而坐,玉冠不束,衣袍已皱,目中甚寒,形象实在称不上好。
陆二郎:“我替我表妹……”
刘慕懒洋洋地打断他的话,并讽刺他:“又来提醒我不要招惹你的表妹?你表妹就是天仙,我离她这么远,我能把她怎么着?”
陆二郎心想,若不是我阻拦,今日来看你的就是她,你说不定真会把我表妹怎么着,你真是一个危险人物。但陆二郎虽然活得单纯了些,好歹还知道有些话不能说。陆二郎尴尬道:“……其实我是来与公子聊聊天,让公子对我们世家多些了解。”
刘慕:“……”
这是不说他表妹,又要说他们陆家有多势大,多么招惹不起了?
刘慕非常不可思议,这个陆二郎,脑疾真的就治不好了么?陆家就没人管管么?
可惜陆家确实厉害,建业名门之首啊。陆二郎自己是没看出有多厉害,这人的心思不在朝政上;但陆三郎就很不错,陆家其他在朝上的郎君也都有话语权。朝廷看似是刘家的,其实还是世家的。他们刘氏反倒像是世家请的管家一般,管理着天下,权力却未必能越过世家……
刘慕沉思时,继而啐自己一口:关我何事?我那个皇兄都还巴不得我死,他被世家架成傀儡,我该幸灾乐祸才是。
刘慕闷闷地喝着酒,听陆显在耳边叨个不住,详细地跟他介绍建业几大世家如今的情况。说这些时,陆显也有些不好意思:“……许是生活太优渥了,到我们这一代,郎君们做事的已经少了很多,大都更喜欢游山玩水,斗富斗奢。我父亲也很头疼,想整治世家,但是世家盘根错综,每家和每家几乎都有姻亲在。如我们陆氏,就多与皇室、江氏、陈氏联姻,我好几个婶婶都是皇室的……”
刘慕嗤一声,不置可否。
忽然,孔先生推门而入,老头子俯到这位少年衡阳王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刘慕点下头,孔先生再对陆二郎致意一笑,便关上门重新出去了。人走后,陆二郎自然又随意拉扯出一些话。因刘慕听得心不在焉,陆显说话就也是不太用心。陆二郎眼睛透过窗子,忽看到阁楼对面的青苔小径上,走过几个道士的身影。
脑中短暂“啪”一下,本能觉得什么不对劲。陆二郎停了话,只怔怔看向那几个道士。
刘慕顺着他视线看去,眼睛一缩。
听陆二郎诧异问他:“公子,你年纪小小……竟然也供养道士?效仿陛下那般,寻仙问道么?”
刘慕:“当然不是了。”
陆二郎看向他。
刘慕随意道:“喜欢炼丹修仙的是我皇兄。我这是孝敬我皇兄,我求了几个有名的老道儿,送进宫让他们给我皇兄讲道。想来我皇兄很高兴。”
陆二郎突然看向他,目光如电。
他刹那间,想起了自己梦中所知——老皇帝,是中丹毒而死。
新帝悲愤,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摧毁了丹炉,将道士们赶出太初宫,让他们终其一生不得入建业。
在梦中,世家大都心知肚明老皇帝是中丹毒而死,他们对新帝的决定,自然拥护……
但如果,那送进宫的道士,其中有刘慕送的呢?更或者,老皇帝之所以中丹毒而死,就是刘慕送进宫的那批道士唆使导致。刘慕不曾亲自动手,但他利用他皇兄对道士的好感……
现实中,刘慕盯着这个突然不说话的陆二郎:“怎么了?我送道士进宫,有何不妥?”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郎君,面上笑意很古怪,手指扣在膝上。少年郎虽坐姿看着随意,但腰杆已经挺直,他浑身肌肉紧绷,是一个待机而动的姿势。似稍有不妥,他就会立刻动手——
陆显背上出了层汗。
蓦地想到,今日是他来了。
若是来的人是罗表妹。
罗表妹孤身来建业,人生地不熟,偏偏又聪敏机灵。若梦里的时候,罗表妹撞见了刘慕的这番心思……她焉能活着离开这里?那刘慕要娶罗表妹的心思,就不仅仅是表面的意思了。罗表妹嫁不成他三弟,也不只是小儿女的吵闹问题了……
刘慕再次不耐烦地问:“陆二郎,你发什么呆?”
“无事!”陆显一下子回神,他尽量自在,笑容却有些僵。
刘慕深深凝视他,搭在膝上的手指曲着动了动,他慢悠悠转开了话题。
待陆二郎后背汗湿地离开衡阳王府,心里对自己的猜测更是丝毫不减。出了王府,回到陆家,心神恍惚地出神了两个时辰,陆二郎仍然心中不安。证据不能单靠猜,定要有所佐证。陆二郎迟疑下,还是招了仆从过来:“你们快马加鞭去太初宫,拦下衡阳王府送进宫的那几个道士!用我们的人替了他们,别被衡阳王发现。你们把人带到隐秘处,我要审问那几个道士……”
半个时辰不到,负手立在自家府宅中看院中风景的刘慕,得到了下属犹豫无比的通报:“公子,您所料不错,陆家真的偷派人去太初宫了……”
刘慕阴着眼。
他淡声:“奇怪……我倒要看看陆二郎想做什么。难道他真的知道那几个道士有问题?他那么蠢,都能看出问题?他凭什么怀疑我?难道我在他面前露出破绽?还是衡阳王府有陆家的眼线?”
他凌厉的眉眼瞥向自己的下属们,下属们悚然一惊,浑身冒冷汗地跪下喊冤。但刘慕只是沉沉看着他们,不置一词。六月暑天,下属们身上的汗流了一层又一层——自那日公子归来,对他们便百般不信。公子脾气似越发暴躁,看他们的眼神越发阴沉……
真怕有一日公子再也忍耐不住,对他们下手……
满心惧怕!他们该如何是好!
……
罗令妤自然不知她的二表哥为她避过了一劫。她没有陆二郎那样显赫的身世,让衡阳王投鼠忌器。如果去衡阳王府的人是她,她未必能如陆二郎那般全须全尾地归来。罗令妤近日忙碌的,一是自己脂粉坊的账目,二是陪陆三郎养伤,照顾行动不便的陆三郎。
她的脂粉坊渐入正轨,许多不懂的都要她捣鼓。偏她心强,不肯承认自己不如人,背后自然花大工夫研究。她的脂粉坊运行不容易,陆三郎也不是好打发的人。这样日夜捣着,精神就有些不济。偏又来了一桩烦心事让她发愁。
灵犀犹豫许久,终是吞吞吐吐,把自己好似曾见过秦媪的事告诉了罗令妤。
罗令妤心里一惊,难得主动登了陆夫人的院子,去问陆夫人。陆夫人这两日也是忙着,陆三郎和罗娘子的关系被陆老夫人发了牢骚后,陆老夫人突然发现他们府上的郎君们居然好多都未成亲。首当其冲的,便是陆二郎陆显。
罗令妤上门求见时,陆夫人正烦恼地翻着建业女郎们的名册,那最有名的“花神册”被她看了又看。这就是家中没有女郎、而自己又不喜欢出门交际的烦恼了——陆夫人光看名册画册,完全看不出哪家女郎的品性如何。
罗令妤立在堂中,看了半晌,笑道:“……夫人若是挑花了眼,不如我寻个理由,邀请姐妹们来陆家作个宴?夫人喜欢的,悄悄告诉我,我多与那女郎说说话,让夫人看看可行。”
陆夫人惊喜:“这是太好了!你这是帮了你表哥的大忙,他会记得你的恩的。”
果然家里有个机灵的小辈女郎就是方便很多。她出门相看女郎,哪有请女郎来自己家中玩舒服?
彼此欢喜,讨论了一下筵席的细节,罗令妤就打听秦媪是怎么回事。
和表小姐相谈甚欢后,陆夫人才想起了这么个人物:“……哦,是。怕你在家里住的不习惯,我就让人去南阳打听,看你有什么避讳。你乳母倒是关心你,求着跟船一道来。该让你们见个面才是。”
罗令妤感激一笑:“多谢夫人。”
其实陆夫人怎么可能是怕她住的不习惯所以让人去南阳打听?恐怕是怕她为人不端祸害了陆家,才让人去南阳吧?
而这些彼此心知肚明就好,实在不必说出来。
侍女灵犀敬佩无比地在外等着,看罗令妤出来时,已经将她之前怎么都靠近不了的秦媪领了出来。秦媪跟着高挑瘦削的女郎,伸手不断激动地抹泪。罗令妤袅袅娜娜地与一路送她出院门的绿腰等侍女告别,唇角始终带着笑。
罗令妤等人领着秦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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