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看不起后院那些迟暮日西却还求着客人临幸的老妓,更接受不了自己有朝一日也变成那样。
“我不愿意跟那些人一样,我要走别的路。我想过杀了鸨母自己上位,也想过勾引一个憨直的客人骗他带我私奔……我比谁都想离开这里!”
小墨兰说着,他对这春花阁的滔天恨意再无掩饰,只看得温萦满心惊讶。
是啊,没有一个妓子是真心喜欢青楼的,温萦也一样。
但他从来都没想过一定要逃离这个地方,他是生在这里的,没得选择自己的命运。
十三岁时,母亲跟着心上的男子离开,只说日后若有可能再来接他。那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再这个地方终老一生的打算。
果不其然,母亲早早死在了遥远到他想都不敢想的那个地方——麟关。
便是母亲没死,他又如何忍心打扰和破坏她的“家庭”呢?
如果没有封蔷,可能温萦连“离开这里”四个字都不会装在脑子里。
为什么小墨兰这么迫切地想要离开呢?虽然同为妓倌,温萦却根本参不透这一点。
他叹了口气——一个人有一个人活着的法子,每个人都大不一样。自己又何必在这里质疑别人的想法?
“我的想法,跟你不一样。”
“那倒不妨说说。温公子,我也很好奇,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让封蔷那般对你掏心掏肺?”
小墨兰不继续在温萦脸跟前站着,也依旧没有扶他起来。却转身坐回了杌凳之上,对于封蔷和温萦二人的“情史”,他很感兴趣。
“我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只是觉得我不能跟她回去。”温萦想了想,最重要的一点,关于母亲的事情自然是不能说。
他还有其他顾虑——
“我若随她去了,说不定会给她家里带去困扰,也有可能抹黑她的名声。如果……”
“如果有朝一日,她不再宠爱你了,那时候你又该何去何从。”小墨兰接话道:“温公子,你是这么想的吗?”
尽管温萦不想承认,但被人一针见血地戳中心事,还是默认了小墨兰的猜测。
“哈哈,哈哈哈哈……”
即便是在客人面前曲意逢迎得时候,小墨兰都不曾这样发自真心地笑过。
他笑够了,看向温萦不解的脸,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起来,“温公子,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一个怂包蛋啊。”
“……”
温萦只剩无话——他觉得小墨兰不可捉摸的程度完全不啻于犯起蠢来的封蔷。
那张美艳的脸笑起来真好看,连他一个心思不在这上的男子都看得挪不开眼睛,若是拿去对付来嫖的客人们,勾魂夺魄也足够了。
只是小墨兰从来不这样笑,从来不对那些人这样笑。
“你管他呢!”小墨兰豁然站起身来,笑道:“你早晚都是要死的,自己的事还没顾及全呢,居然还为别人细细考虑一番。”
他俯下身子,“你是有多闲啊?”
一看小墨兰又弯下了腰,想起刚才反复数次的折磨,温萦下意识地微微一颤。
前者见状,心情似乎更好了些。
“这次是真想扶你起来,你既然不乐意,那我也就不多事这一回了。只是温公子,我觉得你真愚蠢。”
“……或许吧。”
他或许就是愚蠢,明明好事已经找了上了门来,苦苦思念了好几年的小丫头终于长大回来,还要带他走,他却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有可能……小墨兰这样一心要为自己争取好处的想法,才能真正地过上好日子吧?
只恐怕他这一辈子都学不会了。若是下辈子还能转世为人,还会遇到封蔷,他倒乐意像这小墨兰公子取一取经,做个为自己而活的人。
走向镜台边,小墨兰矮下身子在妆盒子里摸索着什么。
许久,他拿着一个木塞封口的白瓷瓶子扭身回来,道:“不过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封蔷那样的人,独独对你情有独钟了。”
在他转过身的那一刻,温萦瞪大了双眼——赫然看见瓶身周围裹了圈朱红夺目的布条,上书三个大字:
鹤顶红!
只见小墨兰不知第几次地又俯下身,似是要把瓶子递给温萦,“哝,温公子,给你准备的。”
☆、丹朱
丹朱艳色的致命剧毒,安安静静地躺在药瓶子里,被那样一双染了蔻丹的玉指环着。
瓶子腹部那一圈红纸,小墨兰指上艳如情花的蔻丹,美得直叫人挪不开眼。温萦吸了吸鼻子,逐渐退散的香云之间,丝丝缕缕缠连着血腥之气。
该是他的幻觉吧。
将死之人,是不是都有这样的幻觉?
“你想死么?”
冰凉的话语粘腻缠人,钻进了温萦的耳朵里,像一条危险的毒蛇吐着信子,真让人不寒而栗。
“……不想。”
不是没想过,只是不想了。
小墨兰轻拂衣袖,把那“给温萦准备的”鹤顶红又收回了自己这里。他绣口轻张,认真地问道:“为何?”
“她还在,我不想死。”
明知道这样或许更会将小墨兰激怒,到时候直接掰开了自己的下颌强行灌药也说不定。
那样的话,他今天可就真的折在这儿了,在这个曾经还是自己“地盘儿”的小屋子里,他和封蔷共处了近半个月的地方。
他之前觉得死了也还不错——倒不是有什么艰难之处急于解脱。
跟乱葬岗的陈尸饿殍堆在一处,用不着装殓,也没人给超度,就这样变成一个随处漂游的孤魂野鬼。
要飘到麟关,时常瞧着封蔷。
倘或母亲也因为无人度化,投不了胎,现如今还游荡在人世间……那么母子相聚,就更好不过了。
鬼的容貌可以自己选择吗?那他就要恢复年轻时的容貌,做个漂亮的鬼,就是顶好顶好的事情了。
“温公子,你还真是自相矛盾。”小墨兰轻哼了一声,似乎并未被如何激怒。
只听他道:“她在或不在,对你来说有何区别?”
是啊,仔细想来,真是没什么区别。
温萦没打算跟封蔷回麟关,他不愿再走一遍母亲走过的路;封嗅知道他的身份,若是封蔷带他回去,那个人绝对不会闭一只眼;他害怕,最怕的是封蔷会跟她父亲是一样的人。
深情的时候那么深情,甜言蜜语都说尽了;绝情的时候那么狠心,能看着昔日的爱人死在自己面前,心跳都不会加快一分。
宋蛟曾说过这样一句玩笑话:你别看封蔷表面儿上跟伯父最不投机,老是俗人,大老粗之类的叫着。殊不知“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句话,才真是在她这儿应验了呢!
她很像父亲么?她对自己好的时候,是不是也跟封霸天撩弄母亲那样,别无二致呢?
那就难怪了,她像她父亲,自己像母亲。所以才双双陷得那样的深。所以,他更加害怕当年的事情就此重演,重演在自己和封蔷身上。
温萦不怕死,他只是想到……如果有一天,跟她父亲一般做派,面无表情地下令将自己乱棍杖死的人是封蔷。
那他一颗心会痛到坏掉吧。
会像十年前的小夜叉一样,碎成一撮粉尘,扬在麟关的风沙里,卑微得她都不会抬眸看一眼。
真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事啊。
可就在刚才,看清了小墨兰手持那物的时候,温萦却忽然觉得……假若自己就这么服下鹤顶红,这辈子就结束了,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就在边城,离着二里地不到,却再没法子见上一面。
就算真的变成鬼魂,会看到她猩红着眼为自己大开杀戒的模样,却什么都阻止不了。
细细想来,好像比之前那样还要难受啊。
“我还真是自相矛盾啊……”温萦涩巴巴地弯起唇角,强拗出一张难看的笑颜,抬起头来。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他这样子实在不堪入目,小墨兰见状先是一怔,紧接着低低“嗤”了一声,就别过脸去,不大自在的模样。
“爱了这样一个人,如何才能不自相矛盾,你能教教我么?”
“我怎么教你!”
小墨兰很是烦躁,他甩了甩袖子,宽广的胡垂袖兜不住小小一个药瓶,被他这么一甩,骨碌碌滚落了地面儿上。
真是笑话!
他都没爱过任何人,怎么教,上哪儿教去?!
和温萦不一样,小墨兰的母亲是良家妇女。他并非是一生下来就在贱籍,孩提时候,尚且过了几年正常人的日子。
多少年前,忘了具体的念头,他被卖到春花阁来,正巧接替容颜尽毁,被发落到后院去的温萦。成了墨兰公子。
不知道什么叫爱,小墨兰心中满满的,只装了恨意。
——恨父母将自己卖到这种地方来,虽然家里那口米缸早就见了底;恨每一个前来临幸过自己的客官,尽管有些人出手阔绰,是他所谓的衣食父母;他恨鸨母,恨任何跟他“抢生意”的妓子。
后来,他恨过让他见识到了什么叫一往情深,却将一腔情谊付给他人的封蔷,更恨好运到被封蔷这样的人爱慕着,却还不知足的温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