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的轿子歪在地上别有一番滑稽,只怪那枣木杠梁不够结实,夜叉一斩就是两截。至于轿夫么?早不晓得往哪里奔命去了。
夜叉在壳子里憋了好一阵子,既不出鞘,也就见不着血,整日让封蔷那些女儿情长的故事叨扰,时不时还要强行“被”表达一些本不属于自己的意愿。
纵观整个武林,上上下下好几辈人,多少把刀,有第二把跟它一样憋屈的刀吗?没有。
现如今终于得见天日,对于夜叉来说是好不容易的事情,更叫那饮过人血的刀刃蠢蠢欲动。
日头晒下来,精铁刀身给折返起数道精寒冷光来,刘季歪歪斜斜坐在轿中,偶见寒光一闪而过,原是给唬得倒吸冷气,当下和衣而颤,再没有更狼狈的形容了。
这是太守府正门前,怎么说也得算个官家府邸,其中供着教头打手之类,也是有的。
他们兴许料得上门人这副样子不太好惹,或有可能被她手上那劈梁断木的宝刀给吓没了主见。总而言之面前这没得开交的场面,偌大一个太守府,竟全无一人出头,围观众人虽多,却都和看戏一样。
只不知道太守平日里光在边城这巴掌地方横着走,到了其他地界,他是不敢造次的,又能上哪儿惹来这了不得的人物?
“怎么,要我请你不成?”
夜叉横在眉骨之间,一双虎目只是凝着颓然的轿身,心里丈量道:一刀,两刀,用不着三刀,能将这玩意砍成劈柴,一并让矫内之人也身首异处。
封蔷又道:“再不下来,别怪我没给留个全尸。”
话毕,她再没有了耐心,立刻和着杀气飞身而上。
“封蔷!!!”
正当此时,最为关键。
宋蛟才携了温萦赶来,眼见着赶不及拦下这一刀了,他慌忙掷出手中短剑,也只添上寥寥两许阻滞而已了。
“封姑娘,住手——”
……
这幕鲜血飞溅,鸟兽皆散的场面不出所有人预料,只见那素衣白袍染了半边儿鲜红,大身上一只吊睛白虎多几分嗜血生动,更显得栩栩如生。
缕缕猩红在刀刃上挂着,股股热流迸溅起来,污了封蔷的脸。
轻飘飘,温温热,柔软的一份重量压在肩头。什么啊,是什么东西这样温暖,这么轻柔?
为什么呢,明明一刀下去,就算被宋蛟扔剑挡偏,也差不离的啊!
为什么呢,自己没有失手,怎么不远处那架轿子纹丝不动?
刘季吓瘫了身子,挪着爬着想要趁乱逃离。
——为什么呢?
那这血,止不住的血,到底是谁在流啊?
封蔷反应不来,她不想自己反应过来。怎么会呢,她的宝刀夜叉,怎么能伤了她心里最宝贝的人儿呢?
“你……”
“我知道,你的刀,你的……夜叉,出鞘,见血,我知道,我听说来着。”那柔软的,靠在封蔷肩上的一团,不再抗拒她。
想抱抱她,想把两只手环在她精瘦硬挺的腰间。
唉。
可惜的是动不了,并不很痛,但是动不了。
“见血了,收起来吧,刀,收起来吧……”
温萦就这样,两句话说得零零碎碎,只一小半随他口中那点儿热气萦绕在封蔷耳边。
另一半或哽在喉头吐不出来,或与那吁吁残喘的热气一并消散,她还来不及听到,那声音如此微弱,就这样弥散,失落在这充斥黄沙的灰霾之中。
“——温萦,温萦。别睡啦,醒来吧。”
“你睡不醒的话,我就让这一整座城都陪着你睡,好不好?”
“我知道你不愿意的,所以你就醒醒吧,好不好?”
十年。
这十年间,连那书生常题的诗词,都从秉烛夜读换成了红榜高悬——十年的时间太长了,能让一个呱呱坠地的奶娃娃学会打酱油,能把一个只知道离家出走的傻姑娘变成一宗少主,能带走温萦曾经有过的一切。
却还是带不走她的任性啊。
带不走封蔷任性妄为,也带不走温萦的听之任之,有求必应。
她要他醒,哪怕是从鬼门关走一遭再回来,他也要醒来见她的。
因为她粘着他,需要他;也因为他想念她,他还没有仔仔细细地,看清楚她长大后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呢。
好高哦,跟当年的小矮子比,不晓得拉长了多少倍。
好美哦,是他梦中有过的样子,怪不得能一见倾心。
什么时候意识到她就是封蔷呢?或许……早在脑袋里还未曾发觉的时候,他的眼,他的心,就已经代替着做了决定了吧。
温萦想着,五感渐进恢复。
马上要醒来了,醒来就可以看到她了。第一句要跟她说对不起的,他没有保护好小夜叉,连她最后留下的一丝牵绊都给弄丢了。
“他死了,我真的要你陪葬。”
“……大夫不是说了,死不了嘛!”宋蛟不敢明着反抗,嗫嚅道:“再说是他自己扑上去的,又不是我扔的!”
说着,他又像这温公子实际上也有些潜力的,身法快得令人咂舌,日后若好起来,上哪儿找两本逍遥派旁支的轻功残篇来给他练练,也算赎了这次自己大意犯下的疏漏。
“你还想扔他?你还要干嘛!倘若不是你的那把破剑挡了我的刀,夜叉是万万不会伤他的!”
封蔷说罢了,正待回头看温萦一眼,却听身后之人好死不死又来一句:“你还真以为你家夜叉通人性了啊,你傻不傻呀,你试试给自己一刀,看它认不认得你这个主人……”
“宋子龙!”
“安静,安静,伤患需要修养,这都不明白吗?原本好生将养着,让你这一嚷嚷,又给人家把魂儿吓回去了。”
封蔷忽然动了动唇,一看竟挤出丝皮笑肉不笑来,听她果然再不喧哗,只低声道:“好,好。他醒了我自然会收拾你,他醒不来,我要拼命的人也是你,只是现在请你滚,快滚,麻溜的滚。”
☆、醒
睁着眼,看着她,究竟是梦是醒?
想试着叫一叫那个从未出过口的名字,却惊觉沙哑不堪,自己听着尚难入耳,却要去荼毒别人的听户。
“封蔷……”
一声轻唤,一个回眸。
眉间是春花盛开,眼里是秋水潋滟,世间万物中最美最好的几样,此时正随封蔷一起,向着温萦扑来。
没错。
扑!来!
“嘶……”
肩头七寸刀伤,哪怕搁在宋蛟封嗅身上,未免经得住这样一个虎扑,何况温萦弱不胜衣?
先前失血过多,昏迷时的当归龙眼没少吃,都是封蔷一勺一勺喂着,如今才转醒了,却受她喜极之下如此冲击,眼见着身形打晃,险些再背过去。
只听身下人痛吟一声,封蔷这才想起自己是什么样一副钢筋铁骨,哪能大剌剌地压着如此一团单薄?
她慌乱起身,站得笔直,两手相交腹前,拧麻花儿似的胡乱绞着,星目眨了几眨,瞬失宝光,又立刻涨起潮来。
只恐怕封霸天这个当爹的再苦心钻营钻营,也无缘遇得闺女这乖顺悦人的时候。
含贝那一点丹朱早已吓没了血色,两片儿唇瓣硬抿成一处,委屈和潮气盛入眼眶——这样愧疚不安的一副模样。
温萦见此,肩上那点痛楚早换了地方,换到心尖儿上最轻最柔的那块儿去,哪里还顾得上疼呢?只是清风拂过耳畔时,遇而不求的一丝儿酥麻痒感,较之更甚罢了。
“咳……我,我先外头凉快凉快去,那个,小刀你动作轻点儿,别给人家再压坏了。”
见这一扑无甚大碍,该醒的人也已经醒来,宋蛟不知端的,上哪儿飘了两朵红晕到脸颊上来,磕磕巴巴说下这一番话,径自推门去了。
封蔷只觉得莫名,却回头看温萦,他一脸了然的样子。
“封蔷。”
“嗯,嗯嗯!”
巴巴地望着温萦,点头应声,封蔷却再不敢轻易往这小土炕上去了,只怕自己重手重脚,又一次弄疼了他。
“一直站着不成?”温萦轻笑着偏了偏头,道:“还是见我这样子,不敢坐我旁边儿了?”
“说什么呢!”封蔷无故被冤,一个激灵,当即瞪眼道:“你不晓得,宋蛟那个玩意儿什么都不管,我伺候你吃喝拉撒,睡也睡在这里,我早就……”
像是被什么东西干呛一口,温萦掩面,嘴里咳出一串细碎轻响。
这下打断了封蔷的呶呶不休,她便又换作一脸警忧之色,看得温萦只觉好笑。
“坐过来。”知道这丫头是玩笑不得的,温萦抱着肩膀给她让了处地方,见她果然懂了,顺意坐上炕来,真如一头乖巧的大猫。
是羞了么?不激一激,就红着脸一句话都不说。
她这样子特别可爱,只看到粉面含春,秀眉轻蹙,哪看得见之前在刘季面前那等威严?
温萦心想着,正巧颈背给刀伤牵得疲倦,他只管靠了封蔷的肩,笑道:“我早该猜到是你的,以后再有这事,干嘛掩掩藏藏,排解清楚了才没那许多事端。”
“是是是。”
封蔷叫他靠着,心里有底,只管“虚心”受教,接连点着头,又探手去掀衣裳,要看方才到底有没有扯坏了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