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冯熙自始至终没将眼睛离开过文迎儿,见她低着头思索什么,他只是愣愣地盯着她没说话。
对文迎儿来说,说实话那就是要答“没喝,但确有这么个想法,”,好似与“喝了”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她也不会对他说假话。
还犹疑间,冯熙缓慢地走过来,执起她的手,上下摩挲她的指节,然后冷不丁自嘲,眼睛里又雾蒙蒙地含着若有似无的泪,抬起头将泪给逼回去。
然后低声同文迎儿道:“你跟我一同跪在父祖面前,也磕个头吧。”
文迎儿仰起头,对他这反应有些吃惊。他不应该大发雷霆么?
她反而更不懂了。
冯熙道:“咱们得请求父祖在天之灵原谅,往后冯忨仰仗我俩,我们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他抚育长大、成才继轨。”
文迎儿突然觉得嗓门苦涩,“并非只有这一选择,咱们还是仳离最为合适。但凡仳离,你便不用忧你子孙,我更不用受你家宅牵制,我是崇德,是帝姬,不是你家中娘子,何必将我禁锢在此,徒惹得谁也不快?我对你又没有任何感情,不过是皮肉肌肤之亲,算不上什么。咱们已经拖了这么许久,倒不如今日就说清楚为好。这几日正是大姐婚事,仳离的事先再搁置几天,就等婚事了结了,咱们仳离就是。”
文迎儿看他还在愣着,更低头道:“嗯……此事这么解决再好不过了,既然有过肌肤之亲,我还是得跟你说这么两句,‘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是《放妻书》里的两句,后头还有一句,“伏愿娘子千秋万岁”,当然她也是不指望他说出来的。
☆、喂食(捉虫)
冯熙默了一会儿, 跪在蒲团上端正磕了六个响头, 望了半晌父祖排位,然后深吸一口气起身,与她道:“头我替你磕了, 我还没吃晚饭, 你去给我做。”
说罢便走了出去。
绛绡拉着霜小在那里吵完了,这时候看文迎儿立在门口发愣,而冯熙的背影在夜色里头越走越远了。
绛绡走过来叹口气:“娘子,咱们也回去罢?既然已经成了这样,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既然娘子你执意,我也不好劝你什么。”绛绡拉住她的手, “但是不管你是文家二姑娘还是冯家娘子,绛绡已经认定了,将来娘子去哪儿,我都跟着去, 省的娘子这病病弱弱的没人照顾。”
说完了看文迎儿正盯着她, 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又想到她是不是不满意自己以前做那么多错事, 低头道:“……但如果娘子将来不愿意要我……”
文迎儿答:“如果不连累你,我去哪儿便将你带去哪儿,你自己别嫌弃就好了。”
绛绡点点头,眼睛里有点欢喜又有点泪花,笑说, “那咱们先回去吧,日子还得过。过两天大姐儿嫁了,咱们还得出力,娘子你得早点睡,明天又要起来去忙那些琐事了。”
文迎儿瞧一眼冯熙的背影,眉头一蹙,思索道:“他今天凯旋,我给他做顿什么吃好呢?”
霜小还在远处闹别扭,不愿意过来。文迎儿主动走过去,将她唤过来,“你去堂上问问大姐,以往二哥最爱吃什么,我给他做一顿。”
霜小撅着嘴,“我听见娘子说仳离了,你是想给二哥做最后一顿饭么,我才不去。”
文迎儿:“不去打你手板子。仳离也不是今天的事,算不上最后一顿。”
霜小狐疑抬头:“真不是最后一顿?”
“他今日凯旋,我给他做顿好的。”
霜小捏捏裙角:“还不是娘子做什么,二哥都觉得好……这倒不用问大姐儿,我就知道。二哥糙,喜欢吃羊肉烩面,便也好做,再来四五个馒头,泡在烩面汤里面他才管够。因为西北吃不上饭,这听说都是军部才吃得到的。”说到这里霜小倒是开怀了,跟她神神秘秘说,“不过娘子要是自己去问他,他肯定给你说一个宫里贵人吃的好菜,让你不要嫌弃他。你不信去问问。”
文迎儿心道,方才看他那脸色,灰灰白白,还怎么问。所幸羊肉烩面好做,她让霜小帮她去找冯宅大厨房的下人去拿块羊肉。
等走回她院子去,见冯熙并没有回卧房,只钻在书房里点了灯,看窗下的灯影,他又在看书了。
让绛绡帮着她把羊肉烩面做了,这做面虽然容易,却也折腾了她半晌。倒是下厨这事,令她很有兴趣,文迎儿也不觉得委屈。
心道他方才也没有拒绝她仳离的提议,恐怕也是想到子嗣问题能解决,那仳离对他一个官职陡升,还会继续往上的武臣来说,亦不是坏事。不论将来是娶了宗姬,还是别家女子,都会门当户对得多。
做好了让绛绡去唤冯熙到外面吃饭,过了一会儿绛绡回来道:“二哥说,让娘子亲自端到书房去。”
也好,反正已然到了这地步,他不痛快便由着他吧。
文迎儿用托盘端了蒸好的一大碗四个馍,再加热腾腾的羊肉烩面,执了箸和汤勺一路快步地端过去。
绛绡盯着她,只怕她弱不禁风的,胳膊没劲却给将汤碗给打了。
她哪知道文迎儿胳膊力气大得,还能在小云寺的火场里敲昏了尼姑呢。
端进书房,文迎儿把托盘“啪啦”放在桌上,手指当真还是被漏出来的汤烫了一下,急忙脱出手来自己吹一吹。胳膊抬了一路还真是有些酸的。
冯熙见她莽撞,神色阴沉,脸也越发严肃了。文迎儿瞧他这脾气不好血气上头的样子,不敢招惹他,便打算出去,却见冯熙斜瞥一眼门,向外面绛绡道:“把门关了。”
绛绡一瞧情势不对,迟疑望了一眼文迎儿。文迎儿蹙眉,也不想在里面久留,便回身低头给他一个万福:“我也先出去了。”
冯熙盯著书页,冷冷道:“我让你出去了吗?”随后又吩咐:“把门关了。”
文迎儿只好自己将门关上。不论如何,今天先暂让他舒坦发泄些,但也别想再动她身子了。
其实她有些发憷,从没见他这么对她说话过,自己竟然真的会因此而忐忑。自己跪在宫中官家面前,抑或站在宫墙上与人装神弄鬼,都只觉得亢奋,不大有心上麻麻的像虫爬一样的感受,这会儿却不知道怎么了。
文迎儿看他仍在看书,只好道:“先趁热吃罢,是你最爱吃的羊肉烩面,还有馍。”
冯熙这才抬了抬眼,神色还是冷峻,“你打听了我爱吃什么?”
文迎儿见他终于搭理自己,点点头,执汤勺递过去。冯熙却不接,道,“你先尝尝烫不烫,再给我。”
文迎儿忍着脾气,自己先用汤勺舀了一口尝,此时已经放了一小会儿,不那么烫口了,一口喝上去还真的不错。她方才做的时候,并没有尝过,因自己也从来没吃过这样吃食,现在道觉得新鲜爽口。煮了许久的羊肉汤还真是有滋有味。她尝完了,又舀起一勺递过去:“不烫了,正爽口。”
冯熙并未伸手接过,而是探头过来,张嘴吞下,随后又去看书。
文迎儿见他只这么喝一口便弃置了,又将她晾在一旁,心里也渐渐凉了,不大想再忍下去。便将勺放下,又欲离开。冯熙却又将她叫住,“你夹面给我吃。”
他手里始终不放下书,眼睛也盯著书页看。文迎儿只好站着拿箸给他夹,他又是偏头吃到口里,砸吧着咽下去,随后又将头伸过来。
这是因气故意要她喂他吃光不成?这么一大碗面,当真是小孩儿脾气。
文迎儿本不耐烦,现在又有点想笑。可这是个严肃的场合,毕竟是要仳离的。她忍住了,仍旧夹过去。
但冯熙似乎看书看得入迷了,半天也不来吃。等她欲要放下时,他却伸口碰了一碰:“怎的凉了,重新夹过。”
文迎儿咬着牙齿,将面在汤中拌了拌,温热了才夹给他,他这才吃下去。
这样的吃法,吃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将面吃完了。文迎儿的胳膊酸疼得厉害,好歹见他吃完了,便道:“那我可以出去了吧?”
冯熙道:“再给我喝些汤。”
文迎儿憋着一口气,又舀了一勺伸过去。
冯熙只又碰一碰,立即皱眉:“已经这么凉了?再拿去热过。”
文迎儿再忍不住脾气:“你何必如此呢。有什么气便撒出来好了,我听着,这样你也好受些。”
冯熙翘眉:“我没什么好气的,我现下只是让我妻子为我热一碗汤,她一向知书达理,懂礼守则,怎会不知道夫为妻纲。眼下既然还是我的妻子,你就速去将汤热过再端来。”
文迎儿一双眼睛瞪了一会儿,思他说得不错,其实也不必忍多久了。他既然定要发这孩子脾气,便也由他。若他全然不发脾气,她倒反而内疚过意不去。内疚也不是对贼人偷子的态度。
她打开房门,出去将汤热了,复又端进来。冯熙道:“风大,因何总不记得关门?”
文迎儿反驳:“现时还未入秋,关着门闷热,开着凉爽些。”
冯熙道:“开着将这汤吹凉了,你便又要去热了。”
“……”
文迎儿这会儿驳不过他,再驳下去非得又吵起来。她于是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