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端了杯碧螺春过来搁下,问,“三爷,真的不去看看那丫头了?”
紫衣青年端坐窗边,头也不回,“回来再说吧。早些找到番薯,也能早些完事。”
老马颇有些不大情愿的撇了撇嘴,“您身子骨还没大好,便折腾您四处跑,何必这么着急?”
青年叹息着放下手中的书,看着江面上又开始零星飘落的连绵阴雨,“我不是着急差事,而是可怜那些受灾的乡亲。这番水灾过后,若不能尽快种出粮食,等到冬天,还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老马肃容道,“是老奴失言了。只恨那些白拿俸禄不管事的官员,那番薯明明十几年前就有人从海外带来并成功种活并上报朝廷,却被他们耽搁了,弄得如今还要您亲自前去。老奴不是拦着您积德行善,只担心那岭南瘴气重,蚊虫又多,您这身子骨吃得消吗?”
青年冷道,“尸位素餐,谁曾真正把百姓死活放在心上?不到……”
他忽地将话截断,只轻轻摇了摇头,“既出来了,便不说这些扫兴的话。对了,夏家说那丫头要做糖,所以收购了不少稻杆?”
老马脸上露出几分笑意,“是哩!这倒是个好主意,很能解燃眉之急。怪不得连那最挑剔的贺家老婆子都说,二姐儿是个伶俐人,家里人也不错,眼见得就把蚕丝生意做起来了。”
青年唇角也柔和了几分,“她们一家倒是不错。只希望那份礼,能帮上点忙吧。”
※
金陵城郊的秋风细雨中,宁芳第一次见到了二房的大老太爷,宁守仪。
“……我不叫人提前说,就是不想你们劳师动众的跑出来,做这些场面工夫。让旁人看着,岂不说咱们家张扬?”
与宁府其他几位老太爷皆有些发福的身形不同,这位年纪最长的大老太爷反而很是清瘦。虽已年逾七十,倒显得比才五十多的六老太爷宁守佺还要精神利落些。
只是面容方整,神情冷肃,便是不说话,也自带着一股官威,令人心生畏惧。
眼看诸位长辈都被训得微微佝偻着身子,不敢吭声,宁芳也把小脑袋一缩,躲在后头,只是心里却有些不认同。
真要不想让人迎接,大可进了家门再说,可到底提前打发人回来报信了,这不还是要等人来接?怪不得人都说官字两张口,这大概这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吧?
“长房人在哪里?”
宁芳心里正在吐槽,不想就被问到。也不知是谁,在背后大力推了一把,宁芳一个没站稳,踉跄着就滚了出来,差点摔一跟头。
好在如今腿短,她见势不对,干脆拉着宁茵一起跪下了,“给大老太爷请安!今儿是弟弟妹妹的好日子,祖母和娘都在家招待宾客,不得出来迎接。让我和妹妹先来给大老太爷磕个头,回头还请您赏脸,也去喝杯弟弟妹妹的喜酒。”
宁守仪本来见宁芳出来得狼狈,略皱起眉,可听她话说得乖巧,脸色稍霁,“罢了。你们长房无人,怨不得只能弄两个小毛丫头出来见人,先起来吧。你祖母既然搬回了金陵,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把你大伯那边家眷也接回来?”
宁芳一愣,这大老太爷手伸得很长啊!还没进门,就要管起她们长房的事了?
宁守信倒是好心,帮忙说了句,“那也是四娘担心大郎在任上无人照料,所以允他媳妇跟去照料。如今府中也才刚刚安顿下来,想来回头是要打发人去接的。”
宁守仪点了点头,“如此一视同仁才好。大郎虽是庶出,到底也是有身份有官身的人,早年是他年轻,不放心也是有的。可如今都历练了几年,也该把家眷接回来了。再说怀璧前去赴任,都没带家眷,他这个当哥哥的很该以身作则才是。”
这话什么意思?
宁芳大觉逆耳。
表面上似乎是在指责宁怀瑜没让妻子过来侍奉婆母,但实际上不就在说宁四娘厚此薄彼,偏疼小儿子一家?可试问天下哪个媳妇,不愿意跟着丈夫过小日子,却想在婆婆跟前立规矩的?
可还没等宁芳张嘴替自家祖母辩解两句,宁守仪就完全不跟她谈了,“走吧!路上人多,回家再见礼不迟。”
看他潇洒的手一挥,便关上车门,示意继续上路。
被甩下的宁芳,只觉好似一拳打进棉花里,说不出的憋屈!
再看着宁守信、宁守俊他们皆是一脸果然如此的无奈表情,宁芳突然有点明白这个大老太爷的性格了。
天上地下,唯他独尊啊!
尔等凡人,听他吩咐就是。至于意见,呵呵,想提也不许。
因是晚辈,宁芳既下了车,便只得牵着宁茵站在路边,等长辈的马车过去再上车。
等宁守仪他们过去,女眷的车子过来,宁芳却没有看到辛姨娘的人影。
正奇怪着,一辆车帘打开,里头一个年约四旬的贵妇上下打量着她笑道,“这便是长房的两个丫头?果然穿戴不俗。”
宁芳不认得,瞧这年纪也不敢乱称呼,旁边一个婆子好心提醒,“这是大老太太。”
宁芳一怔,虽然知道宁守仪妻子过世后,便将一个得宠的祝姓妾室扶了正,却不料竟是这般年轻。可她这一张口,不称赞别的,先称赞她们姐妹二人的穿戴是何意思?没瞧见旁边立即甩来好些白眼了么?
这是妥妥拉仇恨啊!
可这位大老太太却似浑然不觉,又笑道,“你们是不是在找辛姨娘?别看了,她不在。到底是大家闺秀,懂规矩,说你祖母既交待她出门是照拂二爷,这实心孩子,也不顾七八个月的身孕,竟是直奔那乡下地方去服侍你爹了。回头你可得好生跟你祖母说说,赶紧差人寻些好东西送去。还有安哥儿,这哪有孩子不在亲娘身边的?”
她说完又笑着掩口,“哎哟,我这也是糊涂了。跟个小孩子说这些做什么?你又不懂,我自回去跟你祖母说。”
放下车帘,大老太太也示意马车前行了。
可宁芳却没有忽视她最后那一眼里的得意与挑衅!
什么意思?
辛姨娘一个妾室,她凭什么问都不问,就跑到她爹那里去?
还有安哥儿,她凭什么带走弟弟?
第97章打赏
“二姐,你抓疼我了。”
忽地,小宁茵抗议的甩起小手,才让宁芳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未免暗自苦笑。
她原以为,在跟夏珍珍聊过以后,已经可以用平常心面对辛姨娘,哪怕是她要夺走安哥儿,都可以冷静面对,可事实面前,宁芳突然发现自己做不到了。
就算她和安哥儿不是一个娘亲生的,但在朝夕相处中,她已经把他当亲弟弟看待了。
如今祝大太太不过是轻飘飘说几句话,都能轻易勾起她的怒火,她若是当真把他夺去,宁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跑去跟她拼命。
可这,
显然是不现实的。
宁芳突然明白祖母让她来迎接时,为什么会特意嘱咐一句,“别失礼。”想来睿智如祖母,早已经想到她会失礼,所以让她提前过来,也省得万一在抓周宴上突然相见,自己会情绪失控吧?
深深吸了口气,调整好心态的宁芳,准备带妹妹上车了。
谁知忽地一辆车经过,也不知有意无意,这么巧就压到了旁边一个小水坑,溅起不少泥点子。
宁芳反应快,赶紧把妹妹护在怀里,先遮着二人头脸,可是脚下却没这么好运了。新换的绣鞋上溅得全是泥,显见是没法穿了。
宁芳很心疼,宁茵年纪小,却是嘴巴一瘪,竟是要哭了。但要是在这样迎接长辈的场合哭起来,可是极大的失礼!
“呜呜,鞋鞋,花花都脏了……”
“哎哟!真是不好意思。车夫你也是的,赶车怎么不看路?这么精致的绣鞋糟蹋成这样,可要怎么穿呢?”
看宁茵要哭,车上的宁淑珍幸灾乐祸的探出半张脸来,越发逗弄起宁茵。
她就是故意的!
还有刚才,那个推她一把的人,就是她!宁芳虽没看到,却闻到她身上的茉莉香露了。
眼神微冷,但宁芳面上却笑得淡然,“堂姑不必客气,不过你家这车夫的眼神似乎不大好,是不是该换一个?否则怎么人人都没溅到,偏他就溅到了?好了,茵儿不哭,回去二姐叫人把鞋鞋洗干净,花花就漂亮了。如今这还是在外头呢,你这么哭,让人瞧见,还以为堂姑欺负咱们,岂不让人看笑话?回头让弟弟妹妹瞧着一个小哭包姐姐,也是要嫌弃的。”
宁茵近来正学着当个好姐姐,给她这么一劝,努力把小眼泪憋回去了。
可宁淑珍的脸色却不好看了。
宁芳这么懂事,岂不衬得她不懂事?
再说这赶车的车夫,还是她姨娘家的远房亲戚,好不容易求进府里来有个差事,真要裁了,回去她自己没脸不说,姨娘也得跟她没完。
所以此时宁淑珍再不愿,也只得当众表示大度,“既是我这车不小心溅的,要不就让我的丫头来帮你们洗吧。阿茵,回头堂姑再给你买糖吃,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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