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卿言听得又喜又悲,喜得是这位谢大人如此贴心,免去了她卖力做活之苦,悲的是,绕来绕去还得绕回魏钧那里,自己今日那么对他,不敢想他醒来会气成什么模样。
可无论如何,呆在谢云舟身边,总比她在外乱转要安心不少。于是忙感激地道谢,见谢云舟又拿起方才放下的书来看,她才总算彻底放松下来。
偷偷瞄了几眼,谢大人似乎看得十分认真,并不在意她这边的动静,便姿态舒展地靠着,又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来喝,再趁他没察觉,抓了两块糕点藏到袖子里。
毕竟她可是真的饿了。
总算被领着进了谢府,苏卿言只觉得沿途花庭水榭,十分清雅舒畅,原以为自己会被安排到某间杂物房,可谢云舟却直接将她带到了一间偏房里,虽然并不宽敞,可收拾得干净整齐,并不似下人居住的地方。
苏卿言怔怔站在门边,见一名仆妇走进来更换被褥,鼻子又泛了酸,转身朝他郑重行礼道:“多谢大人。”
谢云舟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拍了拍她的肩道:“不妨事,反正我府里的人少,空余的房间随便给谁住都行。”
苏卿言这才想起,他今年已经二十有四,府里却连个当家的女人都没。不由在心里默默叹息,明明位高权重,还能品性高洁的君子,竟因为一段痴情就宁愿孤独半生,实在是令人惋惜。若她能回宫,必定要为他寻一位般配的好女子为妻。
正在分神时,谢云舟又道:“对了,你现在想必是饿了,想吃什么,让管家吩咐厨房去做。”
苏卿言一怔,随后想明白他必定是察觉自己偷糕点的事了,顿时羞愧又感动,见谢云舟已经转身要离开,实在忍不住问道:“谢大人为何要对我这般好?”
谢云舟脚步一滞,转头看着她道:“因为以前,在我落难绝望时,也曾有人这么对过我。”
苏卿言听得似懂非懂,又不好继续追问,这时谢云舟笑了笑,转身渐渐走远。
虽然得了谢云舟的照拂,苏卿言到底不敢太拿架子,只叫厨房做了碗云丝面来,饿到极处,一碗面也能吃得如宫宴般满足,望着空空的碗底,忍不住想着:不知小胖子皇帝如今在做什么呢?她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吗?
她觉得十分想哭,忙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掩饰,再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倒头就在床榻上睡着。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等到睡醒时,才发觉天已经全黑了,房里未放置更漏,她不知时辰,便想着出门去散散心。
谁知她高估了自己的认路能力,这谢府说起来并不比相府大,但因为黑夜的缘故,苏卿言只跟着檐下的灯笼走,转来转去竟失方向。
突然不远处一扇亮灯的门打开,苏卿言不知道该上前还是退后,正在犹豫时,就看见周身都罩着斗篷的高大人影走出来,在他身后,是出来送客的谢云舟。
这么晚了,府里竟然还有访客吗?苏卿言觉得有些尴尬,忙转到梁柱后躲避,听见脚步声渐远,忍不住再探头去看,谁知脑后突然一疼,然后就不醒人事地倒了下去……
当她再度醒来时,本能地去摸后脑,幸好那里平平整整,连个鼓包都没。正在纳闷,才发觉自己躺得地方有些熟悉,然后便看见秋婵弯腰过来,拍着胸脯道:“太后您可算醒了,都睡了好几个时辰了,再不醒,奴婢都差点要去叫太医了!”
第17章
水雾盈香,涟波荡漾,御华池里,一双细白的手臂懒懒搭在旁边的金砖上,秋婵端着一盘杨梅走进来时,正看见太后芙蓉般的脸蛋枕在玉臂上,向来光彩照人的凤眼半眯着,任由宫女帮她沿着背脊的曲线擦拭。
她笑着走过去在池边蹲下,顽皮地塞了颗杨梅到太后嘴里,苏卿言将尖下巴摆正,咂摸着口里的酸甜滋味,眸间的光亮凝起,笑得一脸妩媚,叹息道:“还是这样的日子好,此前,可累坏本宫了。”
秋婵觉得奇怪,不是刚睡醒吗,怎么又累了。看来这二姑娘自从当了太后,懒病可是一日日渐长。
她那知苏卿言虽然只是借王成的身子走了遭,但那种伺候人的劳累,还有独自在街上担惊受怕的辛苦,全烙印般打在脑海里,想想都觉得浑身的骨头在疼。
因此打定主意,什么铜镜,什么魏将军,先等她好好犒劳自己一番再说。
她歪头将一头乌发泡进水池,脸颊上已经染了淡淡飞霞。天鹅脖颈曲成优美的弧线,让水滴缓缓从锁骨滑下,仿佛秋露沾上嫩白的笋尖,令秋婵不由得想起一句写美人的诗:若轻云之闭月,若流风之回雪,以她浅薄的才学,唯有这样美的句子方能配得上太后这一刻摄人心魄的美貌。
可想到这般美好的身子,从此就这么蹉跎在后宫里无人采摘,她便怀着无限的扼腕与怜惜,往太后嘴里再放了颗杨梅道:“对了,陛下宫里来了位公公,说让赶紧您过去一趟。奴婢想着太后正在沐浴,就让他先回去等着了。”
苏卿言泡的舒服了,轻轻吐出口里的杨梅核,站起让宫女为她披上浴巾,随口问道:“他有没有说,是为了何事?”
秋婵想了想道:“好像是说祁阳王去了陛下宫里,说要亲自教习陛下骑射。”
苏卿言正由宫女扶着手臂,赤足往台阶上走,一听这话脚下一滑,幸好那宫女扶的牢才未跌倒,惊魂未定地按着胸口,哀叹着想:“得了,该来的迟早躲不过……”
赶忙换好一身衣裳就去了景延宫,可小皇帝并不在那里。苏卿言心头忐忑,便抓了位留守的宫女来问,那宫女还留着一脸惊恐,回道:“祁阳王大早就过来,说要考陛下的骑射课。陛下说他还要学看奏章,祁阳王却道:文功武治,哪一样都不能落下,不由分说就将陛下带去了围猎场。”
苏卿言听得想扶额,照这宫女的语气,只怕所谓“带去”还是顾着陛下的面子,想必小皇帝推脱说不愿意去,最后是被魏钧给强行押走的吧。
她连忙追问道:“陛下是什么时候走的?”
宫女看了眼更漏,回道:“大约半个时辰前。”
苏卿言压着裙摆转身就走,坠在发髻上的金秋棠步摇被晃得枝叶乱颤,毡底的绣靴踏过庑廊宫道,手指攥成拳搁在小腹前,在心中默念:“希望魏钧下手不要太狠,小胖子,你可得挺住啊。”
好不容易走到围猎场外,远远就看见,绿荫之外,炎炎烈日之下,小皇帝一只腿弓步向前,一只腿撑着平衡,肥嘟嘟的肚子绷得笔直,手中持一把银弓,小肉手死死拉着弦线,弦上却不见箭羽,看来正在练持弓姿势。
而站在他旁边那人,黑色猎装勾勒出线条分明的矫健身形,兽脊铁背,目如寒星,身姿凛凛地站在烈日之下,寸步不离地盯着小皇帝的射势。
苏卿言在猎场外停下步子,正不知该如何开口,突然看见魏钧眯起眼,扬起手上的柳条在小皇帝手臂轻敲了下道:“陛下又松懈了。”
小皇帝一脸要哭出的表情,他虽然迫于祁阳王的淫.威稳稳不敢动,但其实小腿肚子在不住地打颤,汗珠从双下巴往下滴,不仅中单全湿透,连脚下的泥地都被浇出一小块水渍。
围场外陪着的内侍们,汗也不停往下掉,眼瞅着太后突然驾临,像遇着救星似的围上去,尖着嗓子道:“太后您可算来了,快去劝劝祁阳王吧,陛下这么站了一炷香时间了,这么热的天,再不让他歇息,只怕陛下的龙体受不住啊。”
苏卿言咬着唇,正准备绕过栅栏往里走,那一头的小皇帝已经带着哭腔求饶道:“魏将军,朕今日已经练了这么久,也差不多够了吧。”
魏钧扬起剑眉,用冷峻的语气道:“陛下既为君王,便要以身作则,守住社稷江山,若体魄不强、意志不坚,何以立威与天下。”
小皇帝可怜兮兮地吸着鼻子,孩童的天性再也藏不住,抽搭着道:“可朕……实在是太热了……”
魏钧却半点怜惜都没,依旧面无表情道:“臣也随陛下一起站着,臣能坚持,陛下就必定能坚持。”
苏卿言实在看的心疼,忙走过去,清了清喉咙,轻声道:“陛下到底还年幼,请魏将军顾着陛下龙体,莫要太为难他了。”
她心头忐忑,却还存了丝侥幸,也许她上了王成的身这件事不过是个梦,魏将军什么都不记得,她也根本没得罪过他。
谁知魏钧转过头来,目光凛如寒锥,将那点侥幸全部碾碎。苏卿言腿都软了,却还硬着头皮,陪着笑脸道:“本宫知道魏将军是希望陛下早成大器,可万事都需循序而进,切不可操之过急,将军想要陛下练体魄修武艺,这也不是一日可达成的。”
魏钧冷冷一笑,道:“臣在陛下这个年纪,无论严寒酷暑,每日都必须操练够一个时辰,若非如此苦练,哪能达成今日的功绩。蚌泣血而生珠,竹破石而成林,自古无论文治还是武学,想要有所成就,必须经历常人难忍的磨砺与艰辛。陛下才不过练了一炷香的时间而已,太后真为他好,就该狠下心来,由得臣来操练。”
他说的字字铿锵在理,苏卿言一张朱唇开了又合,根本无从反驳,再说魏钧也当真是亲自作陪,在大太阳下陪着小皇帝苦晒,实在没什么好指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