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走入其间之后,徐三粗略一扫,见这宅子果如独吉所说,刮楹达乡,很是宽敞,别说住下四口人了,就是几十人,也都绝对够住。院中景致,虽比不得魏大娘的府邸那般讲究,但也是栏曲萦红,雪压梅敧,可谓疏密有致,淡雅天然。
再一想这宅子的价钱,徐三却不由蹙起眉来。先前她扫了一遍那册子,也算是领略了燕乐的地价行情,而眼下这宅子,无论是空间面积、园艺景致,还是地理位置,都是相当不错的……这等便宜,怎么就落到了她手里头?
思及此处,徐三也不讳直言,向那小子问了起来。独吉一听,却是笑道:“娘子莫急,且听我细细道来。这宅子,可不是要整租给你,只那西边的两处院子,各带了一大一小两间厢房,是赁给娘子你的。娘子和小侍住一处,阿母跟小郎君住一处,依小的看,再合适不过。”
徐三点了点头,却仍是疑心未消,只又不动声色地问道:“这宅子这般大,怎么不曾住人?我瞧着,好似也没住过人。”
独吉连忙道:“娘子真是心细。这宅子自打建成之后,确实还没住过人。说起这个,就要说说这宅子的主人了。”
徐三提耳细听,却原来此间宅院,乃是一位金人所建。早些年燕乐的地价比现在还低时,那金人便买下了这块地,盖了这宅子。那人名唤金元祯,是个做买卖的,主要家业都还在金国,没甚么工夫过来这燕乐。
独吉笑呵呵地道:“这做生意的,有钱就得赚。这宅子放这儿没人住,也不能由着它落灰不是?若能赁给外来之人,每个月赚上十几二十两银子,总好过一个铜板也没有。”
徐三却是问个不休,又挑眉笑道:“好啊,他有钱买地盖房,闲置这么多年不住,倒还缺那十几两银子?小子你莫嫌我不好伺候,只是我拉家带口的,还有个待字闺中的弟弟,我随便住哪儿都行,但我那亲眷,必须要住没有半点麻烦的地儿。”
独吉忙道:“没麻烦,没麻烦,怎么会有麻烦哩!娘子人美心善,是独吉见过最好说话的了!娘子你初来乍到,有所不知,来咱燕乐的金人,就是为了讨口饭吃,赚两个铜板,才不会想着去惹麻烦呢。我更是打小在燕乐长大的,从没听人说过我半点儿不好。”
那小儿接着又谄媚道:“娘子你有甚么想问的,尽管问罢。你问一个,小的答一个,绝对老老实实,没有半句虚言。”
徐三一笑,问道:“平日里主人不在,是谁替他看房的?”
独吉顿了一下,声音清脆地应道:“咱这宅子,左边挨的那户人家,也是个金人,跟咱金元祯金郎君相交已久。金郎君信得过他,便把这宅子交给了他打理。娘子到时候立契之时,也是先跟他画押。”
徐三垂下眼来,再含笑问道:“哦?既然如此,那我可得先见见这位邻人了。却不知这位郎君,尊姓大名?”
独吉低声道:“娘子唤他蒲察便是。”
蒲察二字,其实是个姓氏,并非名字。这金国人的名字,大多十分复杂,宋人念起来,往往会觉得十分拗口。为图方便,有的金人便只说姓氏,有的呢,则给自己起了个汉名。似这位金元祯,多半就是自起的汉名。
徐三一听蒲察两个字,蓦地想起昨夜里,那一双分外明亮的褐色眼睛。她稍稍蹙眉,兀自想道:照理来说,她比那蒲察走得早才对,那人好似也不急着走,现在回没回来都说不准。姓蒲察的人多了去了,独吉所说的这位邻居,也未必就会是他,约莫只是巧合而已。
这般想着,徐三摇头轻笑,又问了独吉几个问题,这便让他带着自己,到这位邻居那儿登门拜访。
二人由后门缓步而出,往左边一拐,这便到了那邻居所住之处。徐三细细一看,却原来这西边院落,与那邻人的宅院,不过就隔了条一米多宽的窄道而已。她在这儿扯着嗓子说句话儿,那边若是靠着墙,当即便能听得清清楚楚。
独吉上去叫门,徐三则立在檐下,低头思量起来。她方才看过那册子,若论性价比,实在是没有比金元祯这宅子更合算得了。她家这四口人,初来乍到,无处可去,必须要赶紧寻个地方住下,而眼下的这处宅第,两处院子,共四间房,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若说还有甚么地方,让她犹豫不决的,一来便是这邻居了,二来便是房主的身份。且说这邻居,他只是个看房子的,若是他将宅院赁出,乃是瞒着房主所为,到时候房主得了信儿,指不定还要惹出甚么麻烦。再说这房主的身份,独吉说得也不甚明白,徐三对此仍是抱有怀疑。
她正兀自想着,忽地听得吱呀一声,却是大门已开。徐三连忙抬起头来,向那来人看去,只是她这一看,却不由当即怔住,皱眉道:“……蒲察?”
那男人好似才洗了头,长发微湿,披散过肩,都没来得及编成小辫子,但那双明亮的褐色眼眸,还有那露着大白牙的阳光笑容,倒是和昨夜一模一样,分毫未变。
蒲察看见她之后,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一边咧着嘴笑着,一边将她迎进了门。二人坐定之后,徐三还在想着该要如何审他,却听得蒲察操着有些蹩脚的汉话,音调古怪地道:
“我……我昨夜遇见你之后,没来得及跟你说。你走了,我才想起来,燕乐县的驿馆,早就住满了。我赶紧骑马,回了城里。”
徐三轻笑着摇了摇头,挑眉道:“那个叫独吉的小子,也是你的安排?”
蒲察有些不好意思,哈哈一笑,道:“是。三娘你真聪明。我找不到你,也不知道你,甚么时候才到。燕乐县里,消息最广的,就是庄宅牙郎,各个驿馆前都有。所以我就找了他们。”
稍稍一顿,他又凑得近了些,小声道:“不要钱的。我和他们的行老,有交情。”
所谓行老,就是这些牙郎的头儿。徐三先前听那蒲察说自己是做买卖的,但见他憨头憨脑的,还有几分不信,但今日再见蒲察,她却已然信了几分。
徐三一笑,又稍稍侧头,定定看着蒲察,轻声问道:“你如此大费周折,就是为了将这便宜,拱手送给我?这个金元祯,是真的还是假的?”
蒲察抿了抿唇,眉眼带笑,也不知在兀自想些甚么,半晌过后,才挠了挠头,用那古怪的汉话,笑呵呵地回道:“金元祯,名字带个‘真’,当然是真的。他要将宅子赁出去,也是真的。”
话及此处,他清了清嗓子,又离徐三近了些,在她身侧低声道:“那个村子,我派人去看了。他们想跑,但是遇着了土匪,一个都没活下来。这个仇,是你替我报的。所以我呢,就替你贴、贴……贴补了,一些钱。这是我的报恩。”
贴补这个词语,对他来说,似乎是个难点。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了怎么说。徐三听着,不由莞尔。
说罢之后,蒲察眨着一双又大又亮的褐色眼睛,又有些委屈地道:“但是报恩,是一码事,三娘你对我动手动脚……可不能就这么算了。你都没有说我的胸好看。我知道汉人有句话,叫‘痴心妇人负心汉’,后半句我不记得了,但我觉得,说的很有道理。”
蒲察说到最后,紧抿着唇,重重点了两下头。徐三不是蠢笨之人,自然早就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只是一来,她无心与他谈情说爱,二来,她还没摸清蒲察的底子,不想跟他有过多牵扯,因而此时此刻,她也只能故作愚笨,装聋作哑,假装甚么也听不出来。
但徐三也清楚,无论如何,在人品上,蒲察还是信得过的。他深入狼巢虎穴,乃是为了替手底下报仇,由此可见,他是有武技傍身的,而且,他很讲义气。
而昨夜她和他作戏之时,蒲察也不曾借机占她便宜,老老实实的,由着她来回摆弄,宽衣解带,作为一个来自男尊女卑国家的男人来说,他的品性,实属难得。
蒲察对她有意,但徐三觉得,或许只是因为他生在金国,没见过她这般的女子,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这新鲜劲儿,迟早是要过去的。再说了,他这周身上下,总有几分浪子的气息,这浪子的话,哪能和他认真?
徐三想着,礼貌一笑,身子稍稍往后,与他拉开了些距离,随即轻声道:“你,我自然是信得过的。话不多说,咱两个立契画押罢,契书定过之后,我就将银子给你送来。只不过……你给我贴补,我当然高兴,但是,我并不是替你报仇,只是顺便报了你的仇而已。汉人还有句话,叫做‘无功不受禄’,你的好处,我不能拿。”
蒲察挑起浓眉,抿唇想了一会儿,随即一笑,沉声道:“你是顺便,还是不便,你都给我报了仇,我心里高兴,那就偏要给你好处。三娘,你要是觉得心里过不去,我有个法子,能让你好受。我啊,汉话说得还行……”
他说到这里,徐三没忍住,抿唇一笑。蒲察看在眼中,也跟着咧嘴笑了,又继续道:“但我现在,只能读懂账本、契书上头的汉字,你要是有空,就教我认字罢。这样就是有来有往了。”
教汉字而已,哪抵得过那么多银钱?徐三知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好处可不能白拿。两个人讨价还价,来回扯了好一会儿,总算是最终定了下来——徐三每日黄昏过后,都要来教他一个时辰,教的是习字、书法、作诗、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