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她,也知她初来乍到,肯定要找宅院住,所以就找了所有牙郎,守株待兔,等着她自投罗网;他也知她定然心中有愧,所以才说甚么自己汉话不好,哄她来给自己教习汉文。
而这拔剑之事,很不巧,徐三备考科举,复习地经之时,就曾在书上读到过。那是个很偏的知识点,不过就是十几个字,一笔带过,但徐三早将那本书倒背如流,自然也对洛萨节的风俗很是了解。
蒲察是个商人,且是个赚了大钱的商人。有言道是无商不奸,他又怎么会是全无心机?扮猪吃老虎,就是这男人的花招。而跟商人打交道,可绝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徐三眯眼而笑,一声不吭,蒲察低头看着,只觉银灯相射,凤烛交光之下,那少女的脸庞,愈发娇俏可爱起来。他心上一软,喉结微动,随即靠近她耳侧,话中故意带上了些央求的意味,缓声笑道:“三娘,行行好。我替你解了围,你是不是也该,帮帮我的小忙?”
徐三稍稍一扫,却见崔钿已然退到了街边,举着冰糖葫芦,对她挤眉弄眼。徐三抿了抿唇,再回过目光,看向眼前这张青铜鬼面,心中难免有些纠结起来。
对于蒲察,她是有所图的。学习外国语言的话,光看书可是远远不够,必须要听人说,并且张口和人说。她着实需要一个语伴。
但是蒲察对她有意,这件事阻碍了她的决策。
蒲察见她不说话,瞧这样子,似是硬起了心肠,不愿答应下来。啧,这可不在他的计划之中,饶是蒲察,此刻都不由有些忐忑起来。
但商贾到底是商贾,在谈判这件事上,他们甚至能比讼师做得更好。
蒲察眨了两下褐色的眼儿,并不气馁,又倾身向前,操着古怪的汉话,笑着说道:“三娘,我可以教你金文。那天你,来教我,我看见你抱着的书里,有一本《女真译语》。我以后可以,每天教你半个时辰,来罢,三娘,拔出我的剑。”
时至此时,蒲察也看明白了。徐三娘是聪明人,她或许不喜欢猪,喜欢的也是聪明人。
他不动声色,眼看着她红唇轻抿,眼睑低垂,显然是动了意。蒲察咧嘴一笑,又继续许以好处,道:“能让你花那么多工夫看的,肯定是你,都觉得难的……东西。我是做买卖的,我很擅长,算账。”
算学?这小子的眼睛倒是尖,她那日在他府上等他,为了尽可能地利用时间,便揣了三册书过去。她见他不曾出言询问,还以为他不曾留心,谁曾想他却将每本书都记在了心间。
但是徐三对于蒲察的能力,却仍是将信将疑。这古代科举所考的算学,和打算盘、看账本,虽说有些关联,但却绝不是同一件事。不过……《算经》中的题目叙述晦涩而又难懂,个中算法,亦是落后且复杂,徐三已经知道正确及简便的解法,所以在理解应用上,反倒不如那些古代土著。或许……蒲察当真能够教她?
唔……这家伙他,识得全《算经》上的那些字么?
眼瞧着徐三蹙起眉来,蒲察心上一紧,不肯放弃,又眉头紧皱,沉声说道:“我还会武功。你以后,不是要考试,当官吗?会有很多人害你,我可以教你招式。”
徐三一听,不由失笑。她眼神清亮,抬起头来,定定地看向那鬼面男人,随即轻轻点了点头,清声道:“好。那我们就……”
话及此处,她转而用金语说道:“一言为定罢。”
作者有话要说: 争取二十章之内结束这个地图
第86章 风月佳时逢故人(二)
风月佳时逢故人(二)
蒲察见她答应下来,咧嘴一笑, 欢呼一声, 随着鼓点声跳了几下舞, 高兴得跟个孩子似的。徐三见他头戴青铜鬼面, 举止却是这般孩子气,不由觉得有几分好笑, 轻抿着唇, 摇头一叹。
她和崔钿先前早已约好, 若是中途分开,便在远来驿汇合。此时她立在蒲察身侧,回过头来, 一眼便看见崔钿站在街边,手持着冰糖葫芦,冲她笑着点了点头。
徐三安下心来, 再一回过目光, 便见那位阎魔大人微微欠身,青铜鬼面映着花光, 结实的胳膊则伸了出来, 等着她伸手挽住。徐三笑了一下, 眼见得围观诸人也撺哄起来, 这便伸出手来, 轻轻挽住蒲察的手臂。
众人叫嚷起哄之际,鼓点声也愈发密集起来。蒲察挽着徐三,为了照顾她, 特意放慢了些步子。璧月当天,珠帘排户,二人行于大道之间,眼见得花灯十里,耳闻得乐声四起,徐三这么一个冷静的人,此时也不由起了些兴致。
二人没走多久,便有步辇摆了过来。徐三作为一个大宋国的小老百姓,还是头一次坐这东西,感觉颇有几分新奇,只是待到坐上去后,徐三看着抬步辇的那几个金国汉子,反倒有些可怜起他们来,兀自想道:
蒲察这牛高马大的,自己也不是甚么娇小玲珑的小娘子,真真是辛苦了这几个汉子,跟抬了两头猪似的,也不知能分几个银钱。
徐三兀自出着神,浑然不知那身侧之人,正在面具之下痴痴发笑,直直地盯着她,半晌也移不开眼来。
鼎沸人声间,卿月花灯下,徐三不经意抬头,却见身侧那副青面獠牙的鬼脸,几乎就要凑到自己脸上来了。徐三抿唇而笑,连忙抬手去推,蒲察这才回过神来,很不自在地清了两下嗓子,这便坐正身子,看向前方。
只是这所谓十里花灯,哪里比得上身边娇娘好看?蒲察低咳两下,想了想,随即稍稍弯腰,用那怪里怪气的汉话,对徐三说道:“别忘了,我是鬼,你也是鬼。今天,是驱鬼节。我和你,都是要被驱了的。”
洛萨节的习俗,徐三早已知晓,这所谓鬼王鬼后,待到上了那祭台之后,便要和大仙斗法,当然,最后肯定是要被斗倒的。说到底,无非就是演一场戏,给围观群众找些乐子罢了。
徐三笑吟吟地看向蒲察,蒲察离她这样近,又跟她并肩而坐,此时一撞见她那眼神,说话都结巴了起来,大脑中更是一片空白。他咧嘴一笑,只想跟她一刻不停地说话,便又稍稍低头,结结巴巴地对她说道:“你、你冷不冷?”
男人这话音落罢,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甚么话儿。他眼神一扫徐三,忽地瞥见她那襦裙领口处,露着一片雪白不说,更有一道无法忽略的深深阴影。蒲察呼吸一滞,赶紧收回目光,假作无事,掩口低咳了两下。
由于面具遮挡的缘故,便连他这低咳声,听起来都嗡嗡的。徐三一笑,应道:“我当然不冷。你呢?你热不热?”
蒲察鼻间萦绕着的,尽是她身上那淡淡花香。这一股浅淡香气,可把这位大商人的脑子都熏坏了些。
他眨了两下褐色眼儿,张口欲言,却忽地忘了她方才说了些甚么。蒲察磨了磨牙,很是有些懊恼,幸而徐三以为四下吵闹,他不曾听清,便不厌其烦,又含笑道:“我说你啊,戴这么沉的一个面具,不觉得又闷热又赘重么?”
蒲察一笑,如实答道:“确实不好带。但是,大家说我个子高,长得,霸气,就来请我当鬼王。都是金人,我不能推托。”
徐三想了想,便凑近他耳畔,轻声笑道:“一会儿到了台子上,你可别逞能了,使上两招,便认输罢。如此一来,你也能少受些罪。”
蒲察却是蹙起眉来,缓缓摇头,沉声笑道:“这可不行。我小时候,最爱看的,就是洛萨节的祭台比武了。虽然我,肯定要输,但男子汉大丈夫,输也要输得好看。”
徐三见他执意如此,不由多看了他几眼。哪知她才一抬头,便看见蒲察的脖子上,已然满是汗水,皆如黄豆般大小,连续不断地渗了出来。
眼下正是寒冬腊月,徐三嘴上说不冷,那也是因为崔钿给她买的这大氅保暖。而蒲察,分明已然热到如此地步,却还强撑着要应人所托,带着如此沉重的青铜面具,到那祭台上作戏比武,且一点儿都不愿敷衍。
徐三抿了抿唇,便也不再出言劝他,只自袖中抽出香帕,在他颈后擦拭起来。蒲察原本正盘腿坐着,忽见她倾身过来,还替自己轻拭汗水,这汗水,反倒愈流愈多了起来。
蒲察这心猿意马,骨软筋酥的,眼看着祭台越来越近,哪还有比武的气力。他笑着叹了口气,连忙按住徐三的胳膊,缓缓笑道:“别擦了。擦不完的。”
稍稍一顿,他又眯眼笑道:“三娘你,要是想擦。夜里回去,我从头到脚,随你擦个够。”
徐三嗤笑一声,没好气地瞥了他两眼,手上一甩,便将那已然湿透的帕子甩到了他怀里去。蒲察倒是不嫌弃,双手将那帕子捧起,小心翼翼地搁入了袖中。
没过多时,二人便乘着步辇,来到了祭台之下。徐三抬眼一看,便见那祭台边上,里三层外三层,围的尽都是人,且大多都是金人。密鼓紧锣声中,徐三由蒲察扶着下了步辇,随即缓步而行,登于台上。
其实她这角色,着实分不着甚么戏份,说白了就是一尊花瓶,充个场面而已。徐三乐得轻松,就站在边上,看起蒲察与那仙人比起武来。只是那仙人虽也是个壮汉,但无论是功夫还是力气,都与蒲察相去甚远,蒲察无可奈何,便只得在交手之时,用金语低低指导。底下人听不着,徐三在旁,却是听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