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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则鸣 (宋昙)



第210章 闺中女儿惜春暮(二)
  闺中女儿惜春暮(二)
  徐三说要立即回京,梅岭一听, 面色骤变, 立时挽住她手, 哀声苦劝道:
  “三娘子!朝廷有制, 如无上级准允,外官不得私自离开任地, 如无官家诏令, 更是不得私自入京。小郎受了如此折辱, 奴心中也是愤愤不平,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京中本就流言四起, 总督万不能拿自己的前程作赌注!”
  赌注?
  徐三闻言,半晌过后,缓缓摇头。
  她立于檐下, 举目而望, 只见无边丝雨,细密如愁, 四下雨雾茫茫, 将整座庭院都笼住了, 也将她, 和这红尘人世, 彻底分隔了开来。
  她泪眼模糊,望着那重重香雾,竟看不清自己的来路, 亦不知何处方是归途,依稀之间,好似见得故人旧影,可她心知,那不过是雨,是雾,至于斯人,早已是玉碎珠沉,阴阳两隔。
  她眼睑低垂,目光深沉,忽地又忆起贞哥儿逝去之后,官家便急急召了宋祁回京,莫不是官家早就得了消息?她定然是,听信了京中流言,唯恐贞哥儿之死,引得徐氏震怒,而徐氏一反,宋祁便是人质,她不放心了,所以要召他回来。
  那周文棠呢?他会不会,也早就知道了?
  又或者,所有人都知道贞哥儿已死,独独瞒着她?
  梅岭见徐三默然而立,久久不语,着实被她这副模样吓得不轻,赶忙又挽着她的胳膊,皱眉对她劝道:
  “娘子从前是讼师,一本《宋刑统》,可谓是倒背如流。娘子该也晓得,依着如今这世道,姓郑的,便是杀了夫君,也是毫无罪处。娘子,来日方长,莫要意气用事!”
  梅岭之言,却令徐三遽然之间,忆起了尚在寿春时,输给秦氏的那桩案子。她那时之所以输,也是因着相似的理由——你占理又如何,这大宋国的律法,并不将你纳入其中,你便是有理……也是无理!
  这一回,绝不能再输了。
  徐三思及此处,含泪而笑,沉声说道:“当年我头一次见官家,是在寿春,我击鼓鸣冤,告了御状。未曾想九年之后,我居高位,享厚禄,却还要再告一回。九年前的御状,乃是我仕途之起,九年之后,便是我仕途之终,我也认了。”
  前缘后果,似是宿命。
  梅岭见她如此,还欲再劝,可徐三既已打定了主意,便再没有回寰的余地。
  这日里大雨未歇,徐三便准备了车马行装,另带上几名会武的仆从,打算就此出发,朝着开封都府行去,哪知临别之时,那原定赶车的妇人听人说徐总督乃是私自回京,吓得一身冷汗,生怕日后追究起来,自己跟着受了连累,竟跪在雨中,不肯赶车上京。
  徐三见状,心上一叹,正打算寻个家仆赶车,未曾想原本一直不声不响的潘亥,竟在此时走了过来。那少年未曾多言,直截了当,一跃而上,利落执起马鞭,又默然看向徐三,缓缓抬手,为她掀起车帘。
  风也萧萧,雨也萧萧,潘亥来时不曾撑伞,发髻上、衣衫后,均已被雨水沾湿一片。而他此时的眼神,与平常的他,又截然不同,少了几分孤傲与忿恨,倒好似一汪烟波浩渺的湖水,云海茫茫,让人看不穿个中情绪。
  徐三一怔,忽地忆起潘亥先前提过,说他之前靠着养马喂马,勉强糊口,至于这赶车驾马之事,想来他也是驾轻就熟。她深深看了潘亥一眼,不曾多说甚么,大步迈上车架,接着掀帘而入,于几案之后的软榻之上缓缓坐定。
  片刻过后,只闻得潘亥低低喊了声驾,马车便辚辚而动,于滂沱急雨之中,朝着开封匆匆行去。
  徐三抬手掀帘,只见风凄雨凉之中,那几名仆从头戴斗笠,骑于马上,紧紧护于左右,而马车后方,总督府的匾额之下,梅岭无言泪落,却也无可奈何,留也留不住,拦也拦不下,只得以目相送,祈佑平安。
  主仆二人,隔着重重雨雾,遥相对望,心中皆是百感凄恻,难以言说。也不知今朝一别,来日会否重逢。
  徐三薄唇紧抿,只见梅岭的身影,愈去愈远,愈来愈小。天阴雨湿,她心上渐冷,缓缓放下车帘,接着倚于车壁之上,静听着风雨声、车马声交织一同,辚辚萧萧,恍若呜鸣。
  一行人马,按着徐三的吩咐,一路上忙投急趁,昼夜兼行,不过三日有余,便已进了京畿一带。眼瞧着众人风尘仆仆,人困马乏,便连年才十八的潘亥,时不时都打个哈欠,眉眼间满是倦怠,徐三心生不忍,便令众人勒马,于官道一侧,稍事休息。
  眼下正是深秋时节,官道之上,落叶铺霜,徐三放眼望去,只见目之所及,尽是金红交映,风起之时,林中草木,更还飒飒作响。若是平常,她倒还有心思欣赏这满目秋色,只是今时今日,她心中愁思茫茫,如何还顾得上这眼前景致?
  徐三暗暗一叹,正欲询问奴仆,可曾休息妥当,不曾想便是此时,红叶林中,有几人骑马渐近,徐三定睛一看,不由微微蹙眉,却原来那为首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伺候过她的常缨。
  先前周文棠给了她两人,令其跟随左右,这二人一文一武,各有所长,文便是梅岭,武即是常缨。只是后来,常缨也不知为何,渐渐与徐三疏远,不但对着韩小犬挑拨离间,更玩忽职守,差点儿让徐三葬身火海,酿成大祸。
  此时故人重逢,徐三心中却是暗暗起疑,只觉得她出现于此,十分蹊跷。她薄唇紧抿,冷冷看向翻身下马的常缨,而常缨却是一挑眉,轻声笑道:
  “徐总督,别来无恙。此地乃是通往开封府的必经之路,我奉中贵人之命,已在此等候多日,只等着接应三娘回京。”
  徐三勾唇,缓缓说道:“哦?中贵人,可还有别的吩咐?”
  常缨笑道:“徐总督私自回京,抛下官府事务,不管不顾,中贵人听说之后,似是有所不满。他说……阿囡,有误前程。”
  有误前程这四字,正是周文棠最后一封信中所言。
  潘亥盘腿坐于车架之上,轻轻荡着手中马鞭。少年一听阿囡二字,目光闪烁,晦暗难明。而徐三带来的其余仆侍,其中有几个,都是周文棠先前给徐三的,大多识得常缨,此时见她过来,倒还有几分轻松。
  徐三却是垂下眼睑,又沉声说道:“你原路折回罢,我无需接应。”
  常缨面色微僵,随即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三娘,是我从前不好,对你多有得罪,中贵人也训了我,骂我‘万死犹轻’。后来我想去北边打仗,中贵人都因此不肯放我去。我领了教训,如今也识得轻重了,三娘子,你不看金面看佛面,此番便饶小的一回罢。”
  旁人见常缨如此恳切,也都心生恻隐,有几个娘子相觑一番,正打算出言相劝,哪知便是此时,徐三骤然拔剑出鞘,凛凛剑锋,直指常缨眉心。
  常缨见此,紧咬牙关,仍是苦声道:“三娘,你今日若不许我跟着,待我一回去,中贵人又要斥骂我了!”
  “中贵人?”
  徐三闻言,冷冷一笑,沉声说道:“中贵人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先前疏忽职守,显然是生了异心,中贵人对你起疑,便绝不会再用你,更不会令你前来接应。我在北地之时还收过线报,你在京中,与崔金钗过从甚密,频频出入崔府后门,你真当我一无所知?”
  常缨被她揭穿,心绪不稳,一咬牙,干脆也不打算再装了。她一声令下,骤然扬袖,身后诸人立时便从袖中掏出小弩,利箭直直对准徐三。徐三眯起眼来,如风疾转,扬袖砍断来箭,接着大步迈上车架,潘亥反应倒是快,厉喝一声,便策马飞舆,踏尘而去。
  其余仆侍见此骤变,立时驾马上前,拔剑刺向常缨一众。两边缠斗厮杀,常缨见状,低骂一声,立时翻身上马,握紧缰绳,朝着愈去愈远的徐三追了上去。
  潘亥从前乃是养马之人,最知马的习性,深晓驭马之道,只是他从未来过京畿一带,对于道路曲折,可谓是一窍不通。他在红叶林中驾马狂奔,势如追风,而车厢之中,几案倾覆,茶盏坠地,徐三死死扶着车壁,眉头紧蹙,额前已有细汗如雨。
  如此狂奔了许久之后,那马儿失了力气,不管潘亥如何使计,它都停步不前,动也不动。潘亥无奈,只得攥紧马鞭,转身掀起车帘,用金语对着徐三喊道:“三娘,咱们下车!”
  徐三扶着车壁,低低应了一声,面色已然苍白如纸,灰败至极。潘亥一惊,细一扫量,便见徐三衣衫的下腹处,已然被鲜血浸透,满眼殷红,触目惊心,而在那伤处,深深地扎着一支短箭,却原来方才常缨等人放箭,徐三到底还是中了暗算。
  少年紧紧蹙眉,深深看了眼徐三,接着不顾徐三推他,直接伸出长臂,将徐三打横抱起。徐三有些痛苦地低吟一声,又连忙将车厢内的行囊拽入怀中。二人翻身跃下车架,接着编在漫无边际的红叶林中,跌跌撞撞地逃奔起来。
  天色渐暗,潘亥抱着徐三,逃了许久,却始终不曾见到人影。茫茫红叶之中,唯有一处荒庙,于暮色之中,无声伫立,徐三见状,赶忙唤潘亥入内,说是自己失血过多,耽误不得,必须尽快拔箭上药。潘亥得令,忙不迭抱着她入得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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