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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则鸣 (宋昙)


  荒庙中的尸体之所以会消失,是因为他撒了谎,他根本不曾杀死贼人。而那些惨死火中的宫人、流于金国之手的御稻手记,都是他的投名状,是他对光朱、大金、吐蕃的投诚之举!
  至于之后,那稀罕的疮毒、被收买的宫人、引薛鸾入局的吹蛇人,则都是光朱和一众敌国,给他的殷殷报答。
  徐三的心头疑惑,一个接一个地解开了来。她从前虽疑心宋祁,可那少年,向来是抵死不认,她并无证据,便不好下定结论。而如今金元祯的这份年礼,彻底击碎了徐三的幻想。
  她以手抵额,皱眉不语。而桌案上的灯烛,已然即将燃尽,那烛焰已是极其微弱,便连她手中笺纸,都渐渐昏暗不清。
  便是此时,她忽地听见门外有人,小心叩了两下门。紧随而来的,便是少年疑惑而又担忧的声音。
  “三姐?”
  虽说已经过了变声期,但他的声音听起来,或许是过分清脆的缘故,仍是带着几分孩子气。徐三此时听了,心上五味杂陈,半晌过后,只沉沉说道:“进来罢。”
  她话音落罢,便闻得吱呀一声,门扇被人又外推开,也将庭中月光一并洒入。徐三缓缓抬眼,便见那少年逆光而立,面目隐于阴暗之中,惟余那一双分外漂亮的眼睛,紧盯着她不放,暗藏灼热,亮得惊人。


第206章 骨冷魂清惊梦到(二)
  骨冷魂清惊梦到(二)
  宋祁抬头一望,见徐三独自坐于案后, 身上仍穿着官袍, 灯烛将近, 四下皆是昏沉沉的, 他不由心生诧异,轻声问道:“三姐, 为何迟迟不去堂前?”
  徐三闻言, 垂下眼睑, 噤然不语。
  少年剑眉紧蹙,稍稍犹疑之后,踏着月光, 一步一步,靠近案侧。徐三但见他踏月而来,面庞一半在明, 一半在暗, 平白多了几分妖冶,整个人宛如孤狼, 凶悍桀骜, 身披月光, 独啸山林。
  忽地, 他凝住了步子, 站在她的面前,垂眸向案上看去。
  少年先瞥见了那一笼蒸饺,他见那一个个小金锭, 十分精巧可爱,正要勾唇莞尔,视线却忽地一转,望向了那食盒下压着的笺纸。
  红烛明灭,将那笺纸之上,熟悉而又陌生的字迹,映得一清二楚。少年目光一滞,不由缓缓收起了笑容。他紧抿薄唇,抬起眼来,望向徐三,半晌过后,低低道:“这御稻手书,如何会在三姐手中?”
  徐三闻言,怒极反笑,挑眉轻道:“殿下将这手书给了谁,谁便将这手书撕了两页给我。”
  宋祁一怔,稍稍一思,接着好似骤然明白过来了一般,立时眉头紧皱,猛地靠近徐三,用力扯住她腕子,双眸赤红,口中则咬牙怒道:
  “三姐疑心我与光朱逆徒勾连?我山大王再怎么浑,好歹也是天潢贵胄,骨子里流的是大宋的血,成日里吃的是大宋的粮!三姐当年做讼师时,来回打了那么多官司,向来不会冤枉好人,万不可听信贼人挑拨,与我生分了去!”
  他这抬手一扯,复又扯着了徐三的旧伤,惹得一阵痛感,骤然袭来。徐三眉头微蹙,面色虽还算得上平静,心中却已然怒火翻涌,恨不得拔出长剑,狠狠砍宋祁几刀。
  若是金元祯果真有心挑拨,何必要等到今日?又何必要模糊不清,只送来两张残页?再说了,多年以来,宋祁身上早就是疑点重重,她从前不敢想,不敢信,而如今这御稻手书摆在眼前,其上还有朱笔圈点、金语批注,前因后果,一并串了起来,她便是不愿信,也是非信不可了。
  徐三冷冷一笑,决心诈一诈宋祁,便垂下眼睑,缓缓开口,沉声说道:“那夜失火之时,有个宫人,你当她死了,她其实没死。她一路跟着你,跟回了开封府。”
  话及此处,戛然而止。
  清泠泠的月光中,女人缓缓抬眼,看向抓着自己腕子的少年。那眼神并不锐利,平静,而又清亮,可却好似利剑,直穿少年胸膛,令他心上发虚,不敢直视。
  但宋祁经了几年历练,到底也有几分城府。徐三所说的话,虽令他暗生慌乱,但他却仍是死死抿唇,倔强而又受伤地望向徐三,不住地摇着头,抵死否认叛国之事。
  然而恰如他所说,徐三两辈子加起来,在法庭上、县衙中,不知见过多少奸诈之徒,她几乎只需抬眼一扫,便知对面那人,心中有没有鬼,有没有知法犯法,做了天理难容的亏心事。而就在刚才,宋祁眸中闪过的那一抹警觉与慌乱,她当然也不曾放过。
  虽说早已有了计较,但当她真的捕捉到少年的破绽时,她的心,仍是重重地沉了下去。
  她垂下眼睑,声音平缓,低低说道:“痴儿,竟尚未悟!那些贼人能将这残页,送到我的书案上来,便也有本事,送到官家的龙案上去。多年以来,他们暗中助你夺嫡,屡次三番,陷害薛鸾,纵你不知,也是桩桩有迹可寻。他们定然留有后手,若是他们想要的东西,你到头反悔,没给他们,那么他们肯定也有法子,将你拉下马来。”
  徐三稍稍一顿,又淡淡说道:“你我乃是师生,时至今日,我给你指条明路——将你与光朱、大金、吐蕃的来往,譬如疮毒及那吹蛇人,对我一一道明,我会告诉你,怎么将这些痕迹一并抹去。你,不需要他们帮你,这世上真打算帮你的人,除了官家,只我一个。”
  除夕之夜,满城欢笑,箫鼓声、嬉闹声隔墙而来,声声入耳,然而厢房中的二人听了,却只觉恍若隔世。
  烛影摇红中,少年紧盯着她,沉默良久过后,方才哑着嗓子,沉沉开口道:“三姐真会帮我?”
  他话音一落,那案上的烛焰猛地剧烈一跳,紧接着,又遽然熄灭。那最后一点光和热,终是消失殆尽,被无边黑暗,完全吞噬。
  徐三也不知是天冷,还是心冷,只觉得手上凉冰冰的,一点儿热乎劲儿也没有。她垂下手来,只听见身侧传来一阵小兽般的低泣声,却竟是宋祁落下了泪来。
  那少年身子一软,半跪于徐三膝下,脸贴着她的大腿,低低泣道:“三姐,我不瞒你了。光朱那些人说了,会助我夺嫡,待我登基称帝,他们也不图什么,只想让我大宋儿郎,能多识几个字,出门多走几步路,若是被娘子给杀了,还能告上衙门,讨个说法,不至含冤枉死。”
  黑暗之中,宋祁抬起头来,一双眼眸分外灼热:“三姐,你何须瞒我?我早瞧出来了,你虽不曾明言,但也是这般想法!”
  徐三听到此处,不由缓缓笑了。
  宋祁乃是真心悔过?
  不,他方才所言,是他早想好的招术。
  光朱留有后手,徐三能想到,他如何会想不到?多少个日夜,他彻夜不眠,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想象,若是他与光朱勾结之事,当着徐三和阿母的面被揭穿了,他该如何表现,如何辩驳?
  他想,他最好假装不知光朱与大金、吐蕃等国的牵扯,他要刻意顺着徐三的话儿说,他要遮掩光朱密谋造反的真面目,在徐三面前,美化这个极端组织的形象,便比如说——
  男子多么可怜,不得识字,不得习武,嫁人之后更是成了妻子的私有物品,若是被妻子杀了,只能如猪狗一般就地掩埋!
  他知道,徐三向来心软。他只要哭一哭,哀求一番,佯作上当受骗,悔不当初,徐三定然会谅解他,会帮他处理,更会让他与光朱谈判筹码之时,不再处于劣势。若是忠臣、逆贼都来助他一臂之力,他继天立极,登基为帝,岂不是易如反掌!
  少年掩面泪落,将徐三的官袍沾湿大片,可他那漂亮的眼中,却竟有几分凶狠的亢奋。他屏息凝气,有些贪恋,又有些痴迷地,缓缓伸手,想要隔着官袍,抚上徐三的腿,哪知便是此时,徐三掀摆而起,俯视着他,冷声说道:
  “你无须我教你了,也无须我帮你了。从此之后,亦不必再以师生相称。殿下是殿下,卑职是卑职,恩断义绝,两不相干。我念着往日情分,不会将此事上禀官家,殿下养虎自啮,自求多福。”
  言罢之后,徐三抬靴要走,宋祁却是未曾料到她竟如此决绝。少年心如刀剜,立时起身,从后方冲了过去,一把便将徐三死死环住,刹那之间,甚么光朱、皇位,全都顾不上了,只紧搂着她,嘶哑道:
  “三姐,我错了!光朱也好,吐蕃也罢,我能说的,我都告诉你!日后我定会亲手除去光朱,一个不留,除给你看!三姐,如今我想明白了,我会效仿阿母,做明君圣主!三姐,我求你了……信我一回……我不负你!”
  他这一回,倒确实是情真意切,绝非作戏。
  徐三紧咬牙关,缓缓抬手,将他那手指一根根掰开,接着看也不看他,兀自坐回椅上。而宋祁不敢怠慢,声音低沉,将前尘往事,一一诉明,便连他因疑心而烧死宫人、亲手给官家下疮毒等事,都不曾有一丝隐瞒。
  而这其中有一点,倒是十分关键。宋祁提及,就在起火的驿馆,某日他遇上了一个僧人,那人头戴斗笠,眉眼看不真切,身上有着极其浓郁的檀香味道,瞧那僧衣下的身形,高大结实,好似是个武僧,但再看其言谈行止,当真是银钩玉唾,雅人清致,又好似是个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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