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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则鸣 (宋昙)


  她正想转个话头儿,不再提起此事,却忽地听得韩元琨问道:“这几个月,也不曾瞧见常缨在你身边伺候,这丫头又去哪儿疯了?”
  徐三叹了口气,缓声说道:“可不是疯了么,心思全不在我这儿了。周内侍对她另有委任,现在跟在我身边的,除了梅岭,都是我自己买来的人了。”
  韩小犬眯起眼来,低低说道:“梅岭也该换了。身契不在你手里,那就是外人,留在身边,迟早是个祸害。你如今又是开封府尹,又是省试主考官,不该再按着周内侍的吩咐行事了。”
  徐三笑道:“瞧你这话说的,我怎么就按着他吩咐行事了?我不过是凡事跟他打个商量罢了,他历经数朝,资历深厚,我就是个后生晚学,有些事儿不能轻举妄动,必须要听听他如何以为。我跟他官阶相同,平起平坐,我自己手里也养了人,我用听他吩咐?真是笑话。你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周文棠?”
  她这一番话,落入韩小犬耳中,却总觉得她是在维护周文棠,心中自是隐有怒意,怫然不悦。
  男人眉眼一沉,静默半晌,忽地侧过身来,紧盯着她,对她沉声说道:“三娘,我的保书还在周内侍手中,你替我要过来如何?我本想自己去要,可他身在深宫,我见不着他。你绝不可求他,张口要就是,他若不给,那我就不要了。”
  这所谓保书,可是有门道了。
  按着这朝代的规矩,主人可以给自己的仆侍买平籍,但是在朝廷的认知中,这些出身低微之人,往往素质不高,乃是作奸犯科、违法乱纪的主要人群。于是,当主人来买平籍时,官府会要求他立下保书,担保这个奴仆在世之年绝不会做出违法之事。
  若是这奴仆犯了事,籍贯就会被打回贱籍,而主人也会受到惩罚,必须给朝廷缴纳重额税金。这笔税金,可不是普通人交得起的,便是富庶人家,或也会倾家荡产。
  因此,虽然籍贯可以买卖,但却很少有人甘冒风险。贱籍之人自己去买平籍,倒是不用写这保书了,但是这些贱民,缺乏有效的社会上升途经,又如何攒得出来那大笔银两?
  朝廷之所以立下这条规矩,为的就是尽力维持当下的籍贯制度,一边收了钱,得了好处,充盈国库,一边又让那些个贱民,至死不能翻身,世世代代,为奴为婢。
  徐三一听韩小犬提起的保书二字,忍不住微微蹙眉。
  其实无论在甚么朝代,人若是有钱有势,就可以回避许多法律风险。徐三在开封府衙任职,每个月都有不少人来走后门,想要改换籍贯,有那达官贵族,买就买了,也不用立甚么保书。徐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有保书这事儿。
  周文棠特地立下保书,显然是想以此拿捏住韩元琨。他完全可以走路子,不立保书,可他偏偏要立,也难怪韩小犬对他心中生隙。
  可是,立保书才是规矩,周文棠做的也没错。但是不帮韩小犬似乎也不行,按着这朝代的社会风俗,人家可是将身子都托付给她了,这点儿人情上的小忙,也不好意思不帮。
  徐三想着,心下一叹,淡淡玩笑道:“我若将你的保书拿回来,再去府衙盖个章,这保书的主人,可就变成我了。你可真想好了?”
  韩小犬挑眉道:“怎么?你不想当我的主人?”他勾起唇角,用指尖微微摩挲着她的红唇,“以后我白日给你干活儿,夜里也给你干,有保书将你我牵作一头儿,我也用不着那一纸婚约了。”
  徐三笑着打掉他的手,却惹得韩小犬眯起眼来,欺身而上。接着只听得那床板吱呀作响,床架子好似都要散掉了一般,晃晃悠悠,羞人至极。
  几日过后,即是休沐,亦是省试前日。徐三早先听周文棠说过,知道他今日会出宫回府,这便穿戴整齐,散下发髻,去了周文棠那小院儿里。哪知她才一进了竹林小轩,就见周文棠坐于蒲团之上,正闲闲摆弄着一支烟秆。
  烟秆?
  徐三的视线,不由凝在了那又细又长的玉色烟秆上。
  照理来说,这玩意儿起码要到明朝才会出现,现在才甚么时候,怎么会出现烟管?
  徐三坐到他身侧,微微蹙眉,抬袖就将那烟秆压了下去,对着他含笑说道:“这可不是甚么好东西,伤身害体,极易成瘾。中贵人要是想亲眼看看后世如何,还是省省这心思,给自己点儿活路罢。”


第172章 草木春寒起战声(四)
  草木春寒起战声(四)
  徐三却是不知,这本该明朝才出现的烟秆, 之所以会在这个古怪的宋朝出现, 她倒也在其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当年蒲察意外撞破金元祯派人研制武器, 心知金宋之间必有一战。他心灰意冷, 抛下一切,奔至西南大理, 哪知半路上遇上了几个吕宋岛来的商人, 言谈之间, 甚是投机。
  这所谓吕宋岛,乃是菲律宾的一个岛屿,历史上烟草传入中国, 也是从这个地儿传过来的,吕宋烟亦是十分有名。蒲察逃避世事,只盼着离俗尘凡务越远越好, 便随着这几个商人去了吕宋。他见着当地百姓抽这些旱烟, 便也跟着试了试,这一试, 就让这位大商人想出了个生财之道。
  两人相隔迢迢千里, 虽说前缘已尽, 可却还余下最后一分牵扯。那一缕似有还无的情丝, 就萦绕在了这玉色烟管之上。
  这烟秆乃是稀罕物, 开封府中,能得着这玩意儿、尝一口鲜儿的达官显宦,可谓是寥寥无几。而徐三却能一眼就看出来此为何物, 甚至还说的上来它对身体有害,周文棠静静听着,微微垂眸,勾唇一哂,却是并未直言指出。
  他早就知道,徐三的身上藏着重重迷雾。旁人不问,她便不说,旁人问了,她也未必会说。若想探得雾中究竟,唯有等她亲自开口,坦诚相告。
  周文棠眼睑低垂,将烟秆及烟丝收入匣中,口中淡淡说道:“明日即是省试之日,你不在府衙办差,过来找我,所为何事?”
  徐三稍稍犹疑,随即含笑轻道:“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韩元琨有份保书,扣在你手里头,你可愿将它转交于我?”
  徐三过来要韩小犬的保书,哪个都能瞧出这二人关系匪浅,周文棠更是早先便已知晓。
  他冷冷勾唇,瞧也不瞧徐三,微微摩挲着指间扳指,沉声笑道:“徐府尹好大的胆子,手都伸进我这兔罝里头了。”
  徐三不动声色,细细打量着他的表情,想要看出他是真的动了怒,还是在故意跟她拿腔作势。可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她瞧了半天,却怎么也参不透。
  徐三捏着手中帕子,微微蹙眉,低下头来,开始盘算该要如何救场,如何说服周文棠,让他将韩元琨的保书拿给她。
  周文棠见她忽地默然不语,斜斜瞥她,那两道深沉的视线,在她袖口处绣着的兔子花不住流连,流连够了,又缓缓下移,开始盯着她那两只柔软白皙的小手儿细看。
  从绣着莲花的绢帕,看到淡粉色的甲盖,再从那白藕似的细腕,望向那交叠在一起的纤纤玉指,周文棠向来克己自持,可此时看了这么一会儿,竟是看入了迷,那轻轻勾起的唇角,也带上了些许玩味。
  他向来笃信,这双手儿,最后一定会由他牵住。哪怕这朵兔子花儿,一时之间,不小心被清风吹入了别人的背篓里,他心中也只有一丝丝芥蒂与恼意,至于急切,恐慌,焦灼,却是一分一毫也无。
  该是他的,总归会是他的,毋需心急,不必自扰。
  周文棠见她久久不语,忍不住暗暗嗤笑,知道她多半也是受了韩小犬的挑拨,被她撺掇着来找自己要保书,至于该怎么要,却是还不曾想好,便是想好了,多半也不敢跟他使花招儿。
  他淡淡移开眼来,沉沉说道:“明日省试开考,蒋沅强撑病体,也要去考场巡视,你到时候见着她,记得多多看顾。她如今虽已缠绵病榻,命不久矣,但是她在官家心里的分量,至少也抵得上七八个徐府尹。蒋沅若是病故,蒋平钏就一定会高升。”
  周文棠转了话题,徐□□倒暗暗松了口气。她却是没有管周文棠要保书的立场,她跟韩小犬又不是夫妻,她也不是兔罝里的人,怎么好意思插手人家的规矩?罢了,反正到时候韩小犬责问起来,就把这一口黑锅,全都扣到周文棠的脑袋上去。
  徐三抿了抿唇,精神大振,紧接着他的话头儿说道:“你放心,蒋沅待我,反倒比崔博待我要亲近些。自打崔金钗跟我水火不容,势若仇雠之后,崔左相待我是不咸不淡,不冷不热,而蒋右相呢,还会时时提点我几句,私底下指出我哪里做的不妥。俗话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蒋氏还是瞧我顺眼的,连带着蒋平钏,都时不时请我赴宴呢。”
  先前寿宁节时,为了筹备庆典,徐三就跟蒋平钏所在的礼部打了不少交道。后来她当了省试的主考官,而礼部恰好主管科举考试,两边一来一往,有那么一段时日,她几乎每日都能瞧见蒋平钏。
  蒋平钏性子温和,但却不是烂好人似的软脾气,而是极有原则、知道分寸的温和。两人本就是同期,徐三也喜欢跟她待着,蒋平钏已经可以算是她在朝中关系不错的朋友了——只可惜到底是同事,一辈子也做不到推心置腹,关系不错,几乎已经到了顶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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