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能说甚么呢?
罗昀是她的恩人, 如今已是气息奄奄,命不久矣。旁边更还有官家坐阵,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有官家记在心中。她当然可以像平常那般辩解,说些俏皮话儿,胡乱搪塞过去,但是官家又会如何想她?罗昀又要如何看她?
此时此刻,言多必失。有句话叫做大辩无言,或许沉默的抗争,反而是最有力的方式。
她眼睑低垂,沉默良久,罗昀自是看明白了她的态度。那妇人目眦欲裂,双眼赤红,死死地瞪着她,颤颤巍巍地指着她,声音嘶哑,重又唤她的名字:“徐挽澜!”
徐三眉头紧蹙,才要说话,官家却微微皱眉,转过头来,沉声说道:“徐卿还不赶紧应下?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师父替你如此打算,自然不会害了你去!”
徐三心下一叹,知道躲是躲不过去了,便抬起头来,清声说道:“臣知道五娘与周内侍,早些年有旧仇宿怨,但是五娘也好,周内侍也罢,都是臣的恩人,对臣多有指教。臣若是厚此而薄彼,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辈?臣可以为五娘披孝送终,亦可以与周内侍交淡若水,此二者并不矛盾,因此臣不能应下,亦不愿应下。”
她这番言辞,说的滴水不漏,甚是周全。官家听着,也觉得罗昀这条,着实过分了些,不由微微蹙眉,瞥向罗昀。
罗昀沉默半晌,自嘲似地笑了。她笑容惨淡,微垂着眼,口中沉沉说道:“好。也罢。也罢。”
稍稍一顿,她又很是无力地低低说道:“那姓唐的呢?这一点可得应了我。那小子生得一副狐媚相,又是个缠人的性子,若是让他当家做主,你这府邸,可就彻底毁了。”
徐三见她神色缓和,心上一松,含笑说道:“徒儿绝不会让他当正夫的,这点倒是可以应下。”
罗昀扯了下唇角,随即缓缓说道:“那薛菡之事呢?你是认得他的,知根知底,才貌双全,品行贤淑,没甚么可挑剔的。”
徐三心上一沉,赶忙抬起头来,巧声笑道:“狸奴嘛,我自然是认得的,只是我跟他,也就远远见过那么几回,连他的模样都没瞧仔细过。再说了,人家比我整整小了七岁,不过还是个半大孩子,我若是娶了他,岂不是老牛吃嫩草,糟践了人家孩子?”
薛菡小字狸奴,便是那长得像猫儿一样的小男孩。他先前乃是宋祁的侍读及玩伴,与他向来十分亲近,只可惜自从宋祁生出夺嫡之心后,他打从心底厌恶薛氏子弟,便随便找了个由头,打发了往日的好友狸奴。
狸奴虽年岁不大,却也是个美人胚子,五官俊秀,韶颜稚齿,模样自然不差。他小小年纪,便能做宋祁的侍读,可见论起才学,在同辈兄弟中也是极为突出的。他样样都好,但是徐三确实对他没有男女之情,又如何能娶他为夫?
再说了,薛菡姓的可是薛,和薛鸾一模一样的薛。就算徐三愿意答应,难道官家真就任由她与薛氏结亲吗?
徐三话音落罢,忍不住抬起眼来,再度看向官家,而那妇人却是淡淡移开眼来,看着罗昀,沉声笑道:“瞧三丫头,说的这是甚么话,分明是想逗你开心呢。俗话说的好,女大七,抱金鸡。大七岁正合适,乘龙配凤,天配的好姻缘,怎么就成了糟践狸奴了?”
徐三见她如此笑言,心中不由暗暗一惊,一时竟拿不定主意,想不通她为何非要促成自己与狸奴的亲事。
她是要哄骗罗昀,还是说,她真有此意?
徐三微微蹙眉,又见官家挽起罗昀的手,低着头,温声说道:“五娘啊,依朕之见,亲可以定,但不必急于礼成。三丫头年纪还小,当官儿没几年,以后还要高升呢,可不能在这时候怀了孩子。而那小狸奴,虚岁才十四,虽说是个知书达理的,但他要想当徐府尹的主夫,还得再练练手腕,可不能急着凑合。五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官家所言,确实在理。徐三初入仕途,绝对不能怀孕,似先前与徐三同批的何采苓,多嘴多舌的那个,就因为一当官就怀了孩子,妊娠反应很是强烈,连本就不高的七品官也丢了——这就是身为女性天生的不便之处了,欲登高位,必然要有所牺牲。
罗昀听着,沉默半晌,扯了下唇角,哑声说道:“官家所言极是,是我性子太急了。不如这样吧,就请官家先降下旨,给两家定亲,至于何时礼成,就再等上三五年,等到三儿这官当得稳了,等到薛家郎君会持家了,再接三换九,花烛洞房。”
官家温声笑道:“五娘想通就好。朕对三丫头如此爱重,她的亲事,当然得朕来赐婚。”
罗昀见她应下,心上大为宽慰。她扯着唇角,稍稍一笑,眼神却是愈发涣散起来。
待到官家出门之后,罗昀便唤了徐三近身。那妇人用极为冰凉的一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随即叹了口气,断断续续,低低说道:
“三儿,我知道你在怨怪师父。方才你一声不吭,我早就明白过来了。但是你听我说,俗话说三岁见老,山大王我早些年是见过的,生来就带着戾气,绝不会是明君圣主。你啊,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他扶上了那位子,他也当不长久。他一没了,还得让薛鸾接替不是?你若能跟薛菡成亲,日后说不定,还能因此,保全一条性命。”
她方才态度强势,咄咄逼人,实在让徐三心中不大舒坦。可此时此刻,听了她这番解释,徐三不由得鼻间发酸,想她待自己倒是真心实意,自知命不久矣,也要为她打算。
罗昀稍稍一顿,又长叹道:“近二十年前,为师熟读兵书,只想亲上沙场,领兵作仗,但最后,只打了几场小仗,不咸不淡,未能一展身手,实为此生大憾!那姓周的阉竖,常讥讽我,说我是纸上谈兵,坐而论道。我问心有愧,无可辩驳。”
她握着徐三的手,骤然收紧了些。徐三缓缓抬眼,只见罗昀直直地盯着她,沉沉说道:“为师已经跟官家求了,日后若是还要打仗,一定得让你去当大将!你就替为师试试,到底师父的这套兵法,能不能解困救围,八攻八克,无往而不胜!师父不拦着你跟那阉人往来,但是你记好了,你不能依附于他,你是罗昀的徒儿,你要让他知道——你比他更强!”
徐三骤然明白过来了。
方才她才一进屋,罗昀让她发誓,说此生忠于大宋。这个誓言,并不是她想听,而是她想让徐三亲口说出来,也好让生性多疑的官家暂且安心。
毕竟,若是以后她真能上战场,多半是要立下军功来的。可她若是出将入相,文武兼济,难保不会功高震主,惹来官家忌惮。罗昀逼她发誓,反而算是一种特殊的保护。
徐三心间一热,反手将那妇人的手紧紧握住,口中平声说道:“师父放心。徐某今生今世,绝不会依附于任何人。我或许会借别人的势,或许会乘别人的东风,但我绝不会做任何人的从属之物。我是师父的徒儿,我自然有我的本事。”
罗昀缓缓笑了。她胳膊无力,垂下手来,只默然望着面前女子,便见她身着紫绮官袍,腰围玉带,头戴官帽,当真气派得很,就和她当年想象的一模一样,毫无差分。
罗昀微微眯眼,薄唇微动,似是说了甚么。徐三赶忙低头,凑近她唇畔,便听得罗昀有气无力地道:“阿翠是个好丫头。你啊,带一带她。”
罗昀所指,自然是徐三的师妹,从前的吴阿翠,如今的吴碧琼。徐三本就对那少女有几分喜欢,自是不会苛待于她,赶忙点了点头,轻声应道:“我已在我开的那驿馆里,给她安排了住处,师父放心,自然是分文不取。那屋子旁边,都是科考的书生,阿翠若是有心,或也能广结善缘。”
罗昀微微颔首。她笑了一下,眨了两下眼,瞳孔涣散无焦,徐三看在眼中,心上一惊,赶忙握紧她的手腕。
然而时至此刻,便是握得再紧,也是无济于事了。
黑沉无光的厢房中,竹窗一点,日影交晃。徐三无言之中,只见罗昀那眼皮愈发沉重,最终紧紧闭上,再不会睁开,而那妇人的手臂,也再没有一丝力气,沉甸甸的搭在徐三膝上,动也不会再动一下。
徐三叹了口气,好生将她手臂掩于锦被之下。她缓缓起身,垂袖而立,迎着晕黄日光,心间怅然,竟有些回不过神来。
第160章 晦日忽惊雪堕空(四)
晦日忽惊雪堕空(四)
崇宁十二年,夏末秋初之际, 罗昀病逝, 撒手西去。她死后隔日, 官家就降下旨来, 对她赠官封墓,追封其为正二品的开国郡公。
而随着追封的圣旨, 一同降下来的, 还有一卷赐婚的圣旨。开封府尹, 徐挽澜,与左都御史之子,薛菡, 良缘天作,今下旨赐婚,望自此之后, 同心同德, 忠君敬国。
徐三自是百般不愿,但这是一个封建王朝, 皇权高于一切。按着官家的示意, 她终究是服从了这样的安排, 身着一袭惨白孝服, 于遍布丧幡的灵棚中, 跪下接旨,结下了这门婚约。
她心里清楚,罗昀想让她和薛氏结亲, 是希望危难之际,她能因此保全性命。然而官家想让她与薛氏联姻,绝不可能是抱着这样的目的,这一纸婚约背后,定然有她想不到的政治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