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金钗即是天子近臣中的一员,负责记录考生表现,最后起草圣旨,颁布名次。她坐在天子左侧席间,身着官服,面上没甚么表情,薄唇紧抿,眉头微蹙,低头不语。
若说这坐在殿中之人,有甚么让徐三意外的,还要数是那坐在角落处的一个小子。半年多不见,那混世魔王竟抽起了个儿,瞧着仿佛比从前高了不少。
眼下这山大王一袭玄衣,坐的笔直端正,神色虽仍是十分桀骜,但瞧着也像模像样的,已然算是长进了不少,倒让徐三暗道稀罕。她也有些想不通,殿试这般严肃场合,怎么让这小子给混进来了?
徐三勾了下唇角,随即收敛心神,开始回答诸位官员的提问。这些问题,都算不得难,徐三应对自如,含笑答罢,六部官员听在耳中,甚是满意,频频颔首。
六部问罢,便是左右丞相开问。这二人问的,难度着实高了不少。徐三心知这二人政见有异,便屡屡想出折中之法,深深贯彻中庸之道,回答之中既有亮点,又两不得罪。
答过之后,她不动声色,稍稍打量着崔博及蒋沅二人的神色。崔左相笑容温和,未曾多言,而蒋右相则不住翻阅着她省试时的试卷,时不时抬头瞥她两眼,瞧那模样,该是也多有留意。
徐三稍稍安心,只等着官家发问。官家稍稍一思,缓缓出言道:“你先前身在淮南,乃是珥笔之人,靠着替人辩讼为生,想来该也熟读律法才对。崇宁八年年初,朕新修了《宋刑统》,累累十二卷,拢共五百零二条,你可曾一一记全?”
徐三点头称是,官家不由扯唇,半垂着眼,随即沉声说道:“朕问你,卷二第十八条,原文为何?”
徐三张口便答道:“卷二第十八条:公罪,谓缘公事致罪,而无私曲者。私罪,谓不缘公事私自犯者,虽缘公事,意涉阿曲,亦同私罪。”
这话的意思是说,官员犯罪,分为公罪和私罪。所谓公罪,就是因为公事而获罪;而所谓私罪,顾名思义,就是为官之人,因为私事而获刑。依照本朝法律,公罪从轻,而私罪从重。
范仲淹曾经有言,“作官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意即为官之人,应不畏犯上,大胆直言,但是要务求清白,德行不可有亏。
官家此问,也不过是随口选了两个数字,未曾想徐三竟然真的答了出来。她稍稍侧头,看向刑部官员,那人稍稍汗颜,翻了第二卷一看,才出言称是。
官家微微颔首,接着话锋一转,直直盯着徐三,又沉沉说道:“你既为讼师,又熟知法理,那朕便问问你,这《宋刑统》中,可有甚么应修正之处?你为人辩讼数年,可曾发觉《宋刑统》中有量刑过重,抑或过轻之处?”
官家这一问,就是在问她,觉得当今律法是否恰当,有没有甚么需要改正的地方。徐三一听,很是无奈,暗自想道:这《宋刑统》乃是三年前新修的,至于修撰之人,说不定就坐在殿中呢。她若是真提出了甚么真知灼见,就算因此拔得头筹,只怕也要得罪不少官员。
她稍一垂眸,复又忆起周内侍的遵嘱——不可敬小慎微,亦不可锋芒过盛。
徐三思及此处,抬起头来,已然想好了如何作答。
官家其人,虽说喜怒不定,生性多疑,但她却向来以仁爱治世,施以仁政,喜欢把甚么“民贵君轻”、“以民为本”之类的话挂在嘴边。这倒不是她虚伪,而是她统治国家,安定民心的政治需要。
考试,考的就是迎合出题者的心意。徐三知道,只要自己说出“治平之世,罕用刑法”这八个字,一面拍了官家马屁,夸了这当今天下,已然是太平盛世,另一方面,主张轻刑、简刑,又能为官家的仁政添柴加薪。
如此一来,今日殿试,她定然是赢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六个小时,一万三千字,中间还干了会儿别的,我太厉害了哈哈哈
第128章 金殿试回新折桂(四)
金殿试回新折桂(四)
徐挽澜理好思路之后,这便拱拳抬手, 先说了那“治平之世, 罕有刑法”八个字, 定下主旨, 随即引经据典,丝分缕析, 洋洋洒洒, 不见丝毫停顿, 说的在座诸人皆忍不住抬起眼来,紧盯着她,完全被她所说言论吸引了去。
崔金钗默然低首, 薄唇紧抿,死死攥着手中的毫笔,直恨不得将那笔杆折断。她竭力控制心绪, 稍稍侧眸, 朝着屏风之后,悄悄瞥了过去。
雕镂木屏风之后, 那男人一袭暗紫色的绣服, 手捧茶盏, 坐于椅上, 长发垂腰, 当真是萧洒出尘,谪仙风度。
那人静静听着徐三之语,忽然之间, 似是有所察觉,稍稍抬眼,目光冷冽。崔金钗心上一紧,赶忙收回视线,手握毫笔,有些生疏地在纸上录写起来。
徐挽澜却是不知,先前周文棠说甚么不知殿试题目,其实是又骗了她一回。今日官家所出的几道试题,皆是出自周文棠之手。
那男人还说甚么要她多加小心,其实他此刻就在殿中,掩于屏风之后,将她这一言一语,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徐三娘全然被蒙在鼓中,对于周文棠这番行径,自是不知不晓。她口齿清晰,思绪云骞,虑周藻密,应答如流,官家虽早就晓得她的能耐,可今日一听,仍是觉得赞叹不已,直道周文棠果然有识人之能,这个徐挽澜,他当真不曾看错。
徐三答过之后,官家心中已经有了计较,稍稍评点数句,接着便随意开口,沉声说道:“诸卿可还有话要问?”
官家这话,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圣人天子都没话问了,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时候开口,压过官家一头?
徐三收敛心神,只等着宫人引她退下,哪知便在此时,忽闻席间一角,有一略显嘶哑的男声说道:“我还有话要问。”
徐三一怔,稍稍抬头,定睛一看,却是山大王那小子坐于席间,双腿大开,下巴高扬,微微眯眼,傲然说道:“徐挽澜,我问你,上一回我与你比试,螳螂的那一关,你是怎么赢的?”
徐三微微抿唇,颇有些忍俊不禁。
一来,山大王已经进入了变声期,原本青涩的男孩声音,逐渐沦为了嘶哑刺耳的公鸭嗓,说起话来,嘎嘎嘎的,实在让徐挽澜觉得有些好笑。
二来么,这都小半年过去了,这孩子竟然还记得这茬,念念不忘,无法释怀,非要探个究竟不可。这殿试是何等要紧的场合,他却不管不顾,末了说出这般孩子气的话来。
徐三抬起眼来,稍稍一扫,便见席间官员,果然有那么几个,或是露出轻蔑笑意,或是皱眉垂眼,难掩嫌恶之色。
她将这几人的官品和模样一一记在心中,随即微一拱手,含笑说道:“徐某与三大王比试之时,正值秋日。诗曰,‘秋螳多怒臂,寂寞好全生’。秋天,恰是螳螂交尾之季。公母螳螂交尾过后,母螳螂往往会将公螳螂斩首杀死,食其躯干,进补一番。螳螂蜕皮之后,八节为公,六节为母,这也是为何我能辨出公母,侥幸胜过三大王。”
听着这般儿戏之语,在场的文武朝官,皆是稍有不耐,神色蔑然。官家虽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不由沉下脸来,略带不悦,横了那没眼色的小子几眼。
徐三稍稍一想,随即又提声说道:“徐某人会对螳螂知之甚多,也是因为官家曾经有言,‘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衣食看农桑’,务农之道,乃是国之根本。欲知农桑,就必须知晓如何耕种,如何灌溉,如何分辨虫之益害。螳螂以秋蝉、尺蠖等为食,乃是益虫,三大王对此好奇,想来也是心系国计民生。”
屏风之后,周文棠细细听着,兴味十足,忍不住勾起唇角,微微一哂。
而那殿上天子,听罢徐挽澜这一番言语,也不由扯唇一笑,暗道这徐巧嘴儿的名头,当真是名符其实。这小娘子东拐西绕,拍起马屁来,真是让人心得意满。
山大王坐于席间,听及此处,稍稍一怔,随即冷哼一声,不复多言。官家瞥他两眼,眸色微深,又稍稍夸了徐三两句,这便令官人引她下去,传唤另一考生上殿。
柴荆低头弓腰,手执拂尘,引着徐三缓缓出殿,却是不曾将她引到殿外,而是稍稍一绕,将她领到了一处偏殿里来,拂尘一扫,示意她入得其间。
徐三倒也不曾多想,大步迈了进去,只当这是考生听候成绩的地方。她方才说了许久,自是有些口干舌燥,眼见得桌案之上,已然备了一壶凉茶,还有一小匣吃食,也不客气,直接在案边掀摆坐下,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徐三着实口渴,不消片刻,便将那壶中茶水饮尽。她提着砂壶,倒了两回,正打算出门唤人,看能不能再要一壶茶来,可谁知她还未曾开口之时,眼前忽地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提着一方古紫砂茶壶,啪地一声,将茶水搁到了桌案上来。
徐三先是一惊,随即忍不住勾起唇来,暗道这在旁伺候的宫人,正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不需言语,便能瞧出她的心思。
她抿唇而笑,一边提起砂壶,给自己斟茶,一边缓缓抬眼,看向身侧之人。哪知这随意一瞧,竟吓得徐三手上一抖,直将茶水倒上了自己前襟,染湿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