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生动恣意的笑容,眉目飞扬,哪里还像平时那个阴鸷的东厂提督?
这一日,沈提督和长公主隔着半个庭院,各自在自己房中会心一笑。
笼络心上人的第一步:假装结盟,蓄意靠近,达成!
过了两日,萧长宁果然搬去了沈玹的房间。
她故意迟了几日,显得自己并不猴急。沈提督也淡然等了几日,看她还能躲几天。
雪化这天入夜,沈玹公务归来,沐浴更衣后推门一看,便见灯火灿然中,萧长宁一身藕粉色的新衣,梳着整齐的发髻,戴着他先前赠送的金钗和玉饰,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几边练字。
见到沈玹归来,她轻轻地搁了笔,神情有些局促,满头的金钗珠光轻颤——那样华丽堆砌的钗饰,也只有戴在她的头上才不会显得艳俗。
但沈提督是意识不到自己审美俗气的,他只觉得今日的萧长宁分外好看。
烛火摇曳,萧长宁抿了抿唇,眼神从沈玹冷峻端正的容颜上扫过,落在他身后的雕花门扇上,又从门扇转回,落在他按着细刀的修长指节上。
良久的沉默过后,沈玹解了披风搭在木架上,大步跨过来,在萧长宁对面坐下,欣赏她漂亮的行楷。
气氛正微妙之时,沈玹突然放下染墨的宣纸,找了个话题:“臣一直想问,长公主因何厌恶太监?”
萧长宁轻轻‘啊’了一声,似乎疑惑做杀人沾血生意的东厂提督为何会对此事感兴趣。半晌,她坦然道:“我七岁那年的冬天,连着下了大半月的雪,城外冻死了很多人,父皇于太庙设下祭坛为民祈福,我们姐弟俩留守洗碧宫,在那最冷的一个夜晚,洗碧宫的掌事太监瞒着病榻上的母妃假传圣旨,将年幼的我和桓儿骗去了宫外,关在了御马监的杂物房中,在无边的黑暗中冻了一天一夜才被找到,太医说若是再晚上半日,我和桓儿都会没命。”
这样的结果,和番子呈报上来的情报并无出入。沈玹微微皱了皱眉,目光变得晦涩且深沉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那个太监畏罪自裁了,当年的那种恐惧和极寒已随着年月的流逝而淡去。只是当时到底年纪小,不明白什么叫做争宠的迁怒,什么叫做夺嫡的凶险,只单纯觉得太监是肮脏且可怕的东西,从此敬而远之。”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一靠近太监就会条件发射地打冷颤,仿佛自己还处在那四面无窗的、冰冷黑暗的杂物间里。
大约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唯恐言多必失,萧长宁恰到好处的住了嘴,柔软的眼波中再无丝毫憎恶或恐惧,只略微不自在地说:“六年前那么骂你,是本宫的不对。”
第28章 拥抱
萧长宁这个人, 若是真心想对一个人好,是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他的。
六年前理所当然的恶语伤人, 却在这三个月的朝夕相处中化作虚无, 歉意的话一说出口,如搬走了压在她心上的千斤巨石,连呼吸都轻快了不少。
沈玹坦然接受了她的道歉,目光沉稳地注视着她, “殿下莫不是以为, 臣娶殿下只是为了报复当年的恶语中伤?”
萧长宁认真地想了想, 诚然道:“刚开始本宫确实以为是你的报复, 不过现在看来, 沈提督并非心胸狭隘之人。”
沈玹却是凉凉笑道:“本督就是心胸狭隘之人。”
“……”萧长宁一噎, 有些心伤, “难道你真是为了报复?”
沈玹盘腿而坐, 更显腿长肩宽,一只结实有力的手臂随意搭在案几上,低沉道:“若是旁人如此, 本督定会十倍奉还之,但如若是殿下你的话, 大可不必计较了。”
萧长宁有些受宠若惊,玲珑眼中是藏不住的欣喜, 笑道:“本宫就知道, 沈提督是个好人。”
“因为, ”沈玹望着笑容生动的她, 眼底划过一丝戏谑,用难得的温柔的语气道,“即便本督不报复殿下,殿下也是够可怜的了。”
萧长宁还未高兴够,就被沈玹一句话打回原地,不由蹙眉叹了一声,悻悻然道:“竟是这样啊……那本宫该说谢谢么?”
沈玹却道:“没关系。”
“没关系?”萧长宁疑惑道,“你该说‘不必谢’才对呢。”
“并未说错。”沈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说,“就是‘没关系’,臣只说这一次。”
萧长宁愣了愣,眼睛一转,很快反应过来,沈玹的这句‘没关系’是对她的答复——那句迟来了六年的道歉的答复。
长久以来的心结终于打开,她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这世上,并不是每一句‘对不起’都可以换来一声‘没关系’的,萧长宁觉得自己何其幸运,哪怕人生如夜路跌撞,幸而在跌入命运的深渊之前,沈玹递给了她一条有力的臂膀。
“殿下可知道,臣手下的玄武役役长林欢,为何如此贪吃?”正在她思潮叠涌之际,沈玹忽然将话题转到了林欢身上。
萧长宁回神,想起刚来东厂那会儿,林欢带着她熟悉东厂环境时曾提及过此事,便答道:“林役长对本宫说过,他是儿时饿怕了,才对吃有了执念。”
“不错。”沈玹颔首,缓缓道,“林欢嗜吃如命,唯独有一样吃食,他宁死也不会碰。”
“是何吃食?”
“鸡腿。”
萧长宁不明白沈玹忽然提及这事是想作甚,疑惑了片刻,顺着话题问道:“鸡肉对于他那样贫寒的孩子,应是算得上佳肴了罢。林役长却为何如此抗拒?”
沈玹顿了顿,方说:“在他十二岁那年,他那年迈多病的阿娘用一只鸡腿将他骗到宫门外,用他一生的自由和尊严,换了二两银子和三升米。”
烛火噼啪,萧长宁缓缓瞪大眼。
沈玹的叙述里,是一个她从未触及过的贫寒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寒门如蝼蚁,贫民似草芥,一个少年被阉割去势,成为深宫中一辈子也无法逃脱的残疾囚徒,如此惨重的代价也不过是二两银子的补偿……
二两银子,甚至还比不上她身边宫女的月钱。
“再说蒋射,青楼娼妓之子,即便有百步穿杨的本事,也不过是一个被继父卖入宫中换了酒钱的弃儿。”沈玹语气平静,可每一个字都恍若重锤落在萧长宁的心间。
萧长宁心中竟有些难受,细声道:“我……我先前并不知道这些。”
“臣并未责怪殿下,毕竟在外人眼中,他们同臣一样,不过是一群茹毛饮血的怪物。”沈玹嗤笑了声,换了个姿势,肃然道,“当然,不幸的遭遇并不能成为他们为非作歹的借口,包括臣所做的一切,臣并不为自己开脱辩驳。”
话题似乎有些沉重,萧长宁红唇微启,半晌才问:“你为何要同本宫说这些?”
沈玹抬起斜飞的长眉,微扬起下颌道:“因为他们和殿下一样,不管身份高低贵贱如何,每一个在泥淖中努力活着的人都值得被尊重。”
他刚沐浴完,衣襟松垮,稍一抬头,便会露出些许喉结的影子。
萧长宁恍惚了一瞬,片刻才将视线从沈玹脖颈处移开,温声道:“本宫明白了,只有接纳东厂的一切,本宫才能真正地与你们并肩站在一起。”
沈玹道:“这很难,毕竟东厂时刻与罪恶和危险相伴,殿下害怕吗?”
萧长宁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说:“本宫总算明白了,为何东厂的番子会如此死忠于你。有沈提督在,本宫不怕。”
沈玹嘴角不禁一扬,又很快压下。
他很想抱抱萧长宁,揉一揉她黑亮的头发。手指动了动,到底是忍住了。
萧长宁并未察觉他细微的神色变化。她此时满脑子都是沈玹,忍不住问道:“沈提督你呢?你的过去,是什么样子的?”
沈玹怔愣了一瞬,而后平静道:“没甚好说的,臣自愿入的宫。”
“你撒谎。”萧长宁慧眼如炬,轻声道,“你身上那种浸透了血气的野性与强悍,若非经历过千锤百炼,是显露不出来的。”
说着,她又有些委屈道:“沈提督可知道,本宫嫁来东厂那日见到你,吓得魂儿都没了。”
沈玹淡然道:“臣自然知道,殿下不正是晕在臣的怀中么?”
萧长宁脸一热。
沈玹心中愉悦,面上不动声色且极其自然地说道:“时辰不早了,就寝罢。”
说罢,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如山般笼罩着萧长宁。
接着,在萧长宁疑惑的目光中,沈玹缓缓张开双臂,如同在索取一个拥抱。
萧长宁脸红得更厉害了,心道:沈提督原来如此猴急的么?这么大喇喇地索求拥抱,未免不太合适罢?
不,这也没什么,毕竟他们已经成婚了。
萧长宁心乱如鼓,湿润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沈玹,已然有些呆滞了。
见她不动,沈玹微微皱眉,催促道:“殿下还不过来?”
萧长宁慌忙起身,灯影镀在她的眼中,宛如碎金浮动。她犹疑了一瞬,难掩紧张地说:“真、真的要这样么?”
沈玹反问:“殿下来臣这里,不就是为了做这些补偿臣的么?”
也对……
萧长宁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到沈玹面前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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