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瑞亦是点头。
她早已忘了那傀儡阎罗,连带着,连雪狐、书灵的身份也一并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这府里曾有过一位胡公子,很爱吃自己做的鸡腿和酱肘子,至于别的,皆是记不清了。
若没忘记,她自然会认出这温玉是傀儡阎罗留下的玉石做成的。
那原石比煤炭还黑,里头却是洁白无瑕,先前曾被傀儡阎罗藏在床下,几乎堆积成了小山。
他被那尤仙子收买,逃离七王府后,那些玉石便都不见了踪影。
秦雨缨看着眼前这两块温玉,若有所思。
若她没有记错,雪狐从来没有收集这些东西的习惯,这些东西更不会平白无故在凡间出现,雪狐此番忽然派人送来温玉玉牌,莫不是……发现了那傀儡阎罗的踪迹?
这么一想,她立刻将事情告诉了陆泓琛。
陆泓琛听闻此事,面上并未浮现诧异之色,只淡淡点了点头:“本王早已知道了。”
这句“知道”,在秦雨缨听来可以有许多种不同的含义。
她听得模棱两可,索性打破沙锅问到底:“那傀儡究竟在何处,你是不是已找到他了?”
陆泓琛点了点头:“方才,牛头马面找到了他这段日子的藏身之处,已设下埋伏,只等着他自投罗网。”
“他藏身于何处?”秦雨缨忍不住好奇。
陆泓琛薄唇轻启,答得简短:“城郊,阎王庙。”
时值秋季,城郊的树林中已是落叶缤纷,野草开始枯黄,不复当初的葱葱郁郁。
傍晚下了一场雨,走在草地上,脚下湿漉漉的,泥土十分柔软。
秦雨缨借口要出来透透气,乘坐马车随陆泓琛一同来到这阎王庙,为此,雨瑞与月桐极力阻拦,不想让她在出月子之前受风吹日晒,说是这样容易留下病根。
秦雨缨的身子毕竟比寻常人要健壮不少,加之有陆泓琛在身边,自然不会留下什么病根,她在七王府里闷了太久,出门一趟,只觉身轻如燕,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当然,不是因为她的身子恢复得快,而是身边这醋坛子的功劳。
醋坛子对傀儡颇有成见,一来,秦雨缨曾与这傀儡拜过堂,成过亲,虽然没有夫妻之实,但也足够让醋坛子心生不悦。
二来,傀儡时至如今仍未打消对秦雨缨的痴心妄想,先前那把通天鬼火,便有他的功劳。
鬼火借怨气而生,而那放火之人,是从十八层地狱里逃出来的鬼叟。
地狱律例森严,封印并非寻常人所能开启,就连天君的人也束手无措,若非傀儡擅自动用了陆泓琛的残魂,岂能放出那鬼叟来人间作乱?
鬼火之后,七道轮回变得混乱不堪,幸而陆泓琛拨乱反正,让一切重回正轨,否则真不知会闹出多少麻烦。
为此,陆泓琛可是去过那常人所不敢想象的混沌之门,他并不愿提及在混沌之门中历经的一切,但从偶尔的只字片语间,秦雨缨听得出,那段日子,陆泓琛也并不好过。
正因有这段分离,再次相相聚,二人片刻也不舍得分离,一同来到阎王庙时,牛头马面已将那傀儡阎罗抓获,押到了陆泓琛与秦雨缨面前。
“阎君,夫人,这傀儡虚弱无比,毫无还手之力,不如就交给属下二人处置,让他去十八层地狱好好尝一尝苦头。”牛头提议。
秦雨缨仔细一瞧,此人的确气息奄奄,一身衣裳破破旧旧,或许个叫花子。
不,就是叫花子,都比他体面些。
京城的叫花子皆拉帮结派,少有讨不到饭食的,此人却骨瘦如柴,显然饿了不止一日。
“他为何会如此虚弱?”她有些好奇。
“回夫人的话,这傀儡法力尽失,如今连寻常人都不如,如今已到油尽灯枯之时,连走路的力气都不剩半分了。”牛头答。
油尽灯枯……
秦雨缨虽看不到傀儡身上弥漫的那股死气,但从他黯淡无光的眼里,也能察觉几分端倪。
此人离开之后,得那尤仙子相助,按理说应当今非昔比才是,怎么竟沦落到了如此地步?
第二百七十七章 你打算放过他?
“你二人先退下吧。”陆泓琛朝牛头马面道。
牛头马面拱手应声,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泓琛转目看向那狼狈不堪的傀儡阎罗:“是你救了雨缨的丫鬟?”
他此刻离自己的残魂如此之近,自然能感知到残魂的所有心思意念。
此人心中所想的,竟是时常跟在雨缨身后的那小丫鬟,雨瑞。
原来天地动乱那日,傀儡用尽法力让那雨瑞免于一死,这才变得老态龙钟,油尽灯枯。
若非如此,再活上个十年八年也不是什么难事。
傀儡既未点头,也未摇头。
陆泓琛修长的手指微曲,一物从傀儡怀中窜了出来,悬浮在空。
那是一颗极小的珠子,呈灰黑色,表面似凝着一层薄雾。
秦雨缨认出这是隐魂珠,当初她被点化为仙时,曾见过这种珠子,据说将此物随身携带,就连幽冥镜都不能洞察其行踪。
难怪傀儡能在陆泓琛眼皮底下隐藏如此之久,原来是有引魂珠相助。
“这是尤仙子的东西?”她问。
陆泓琛点了点头。
他从这珠子上,识出了尤仙子的气息。
傀儡坐在地上,并不打算来夺这珠子,早在牛头马面将他擒获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的寿命已到了终了之时。
“让我灰飞烟灭也好,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也好,动手便是,何必啰啰嗦嗦?”他朝陆泓琛冷眼以对。
他心中不是没有愠怒,可这怒火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强烈。
看着秦雨缨站在陆泓琛身侧,不知为何,那股纠缠了他数千年的妒意竟变得似有若无,不去细想,便察觉不到它的踪迹。
从何时起,自己已不再嫉妒陆泓琛了?
不再嫉妒他能掌管地府,喝令万千鬼魂,不再嫉妒他能抱得美人归,与秦雨缨长相厮守……
可心底那丝酸涩又是怎么回事?
若自己也能如陆泓琛一般,体会这人世间的种种酸甜苦辣、悲欢离合,该有多好。
至少陆泓琛曾真真正正活过,而自己却一直只是一具傀儡,从未摆脱过被人操纵的命数……
心里一时涌起诸多感慨,他苦笑一声,苍老的脸上皱纹堆积。
秦雨缨看得有些不忍。
可一想到正是因为此人,才有自己被异族人绑走之事,才有后来的那天地动乱,那细微的不忍立刻便消失无踪。
“你为何要救我的丫鬟?”她问。
原以为这傀儡是另有图谋,哪晓得他径直反问:“我作恶多年,难道就不能行一次善?”
秦雨缨自然是不信的。
在她眼中,此人与那唐咏诗无异,皆是心思歹毒之辈。
可事实证明,她猜错了。
“你应当不难看见,你手中绑着一根红线。”陆泓琛道。
这话,自然是对傀儡说的。
傀儡眸光一滞,面上涌起怒色:“要打就打,要杀就杀,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红线?
秦雨缨有些狐疑。
她没了仙骨,看不到那所谓的红线,只知绑上红线,便意味着与他人结下了情缘。
等等,陆泓琛方才说,这傀儡救了她的丫鬟,难不成……
她转目看向身旁的陆泓琛,对上那双深邃的眸子,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见秦雨缨恍然大悟,傀儡愈发咬牙,眼底怒意更深:“你二人今日是特地来羞辱我的不成?”
“这倒不是。”秦雨缨摇了摇头。
她早已看出雨瑞待这傀儡阎罗有些不同,只是不晓得这傀儡阎罗,竟也对雨瑞动了心思。
可雨瑞失了记忆,早已将他忘了个干干净净,如此一来,事情倒是有些棘手。
也不知这样一来,算不算破坏了月老早已牵下的那根红线。
“你寿命未尽,暂时不必赴死。”陆泓琛伸出一只手,掌心出现一本古籍。
古籍悬浮在半空中,封页上赫然是生死册三个字。
这个三字颇有些不起眼,与古籍朴素的外表一样平凡无奇。
书页无风自动,停下时,那一页正写着傀儡阎罗的寿命。
四十八岁,并不怎么长命。
可眼前的傀儡阎罗,显然已不止四十八岁。
秦雨缨心中正奇着,忽见那悬在半空中的古籍泛起微光,眼前这傀儡,脸上的皱纹逐渐淡去,浑浊的两眼也重新变得清澈……
“你打算放过他?”秦雨缨觉得有些不妙。
这人三番两次为虎作伥,万一对陆泓琛的善意毫不领情,岂不白费了陆泓琛的一番苦心?
“我并不打算放过他,他如今法力尽失,与常人无异,我取走他身上的残魂,他便再无可能恢复先前的本领。他这一生命数不长,一旦心有恶念,便会饱受病痛折磨,生不如死,药石无医,唯有一心向善,不伤人害己,才能安然度过此生。”陆泓琛道。
言罢,那微光已消失不见。
地上的傀儡阎罗,不知何时昏睡了过去。
秦雨缨瞥了一眼生死册,书页中的“傀儡”二字,已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姓名——严子默。
“他不会记得之前的种种,更不会记得自己曾做过那么多荒唐事。”陆泓琛道。
“那岂不太便宜了他?”秦雨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不过,一想到雨瑞与他有一段姻缘,也只能如此作罢。
都怪那爱多管闲事的月老,连一个傀儡的事都要插手,也是有够令人汗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