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宏合上奏报,低头沉思。王玄之的确是个百年一遇的人才,通读诗书还是次要的,真正难得的是,他在南朝做过官,又曾经四处游历、经商,处事坚持却不迂腐,变通却不油滑。
可惜的是,因着他南朝望族的身份,和与左昭仪之间暧昧的传闻,鲜卑贵族始终不肯真正接受他,每次议事之前,在太极殿偏殿等候时,鲜卑贵胄总会想尽办法讥讽他。幸亏王玄之很有些急智,才能屡屡化解。
元宏业曾经想过,给他封号、爵位,可王玄之却丝毫不以为意,无论皇帝给出多少厚赏,他都坚持拒绝,只取自己应得的那一份。
元宏揉着额角,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整夜未睡,天色已经大亮,殿内却还点着灯火。那跳动的火苗映得人眼花,朦胧的光晕中,他好像又看见了冯妙带泪的双眼。他能理解不让一个母亲跟自己的儿子见面,是多么残忍的事,但他是男人、是丈夫、是帝王,并非他喜爱权力,而是只有权力,才是他最能用来保护妻儿的武器。他要创下一个太平盛世,与她共享。元宏取过铜罩子盖在蜡烛芯上,再揭开时,跳动的火苗便不见了,只剩下一缕青烟袅袅上升。
烟味窜入鼻端,他忽然觉得脑中像要炸裂一般疼,从前他也不时有过头疼的症状,每次都好好睡上一觉便好了,可这几天却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尤其是想起冯妙时,好像她心里的痛苦都正在用这种方式加倍体现在他身上一般。
正因为这个原因,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去过华音殿了,冯妙竟也一直没有来过澄阳宫。元宏取过薄荷膏,放在鼻下轻嗅,缓解越来越严重的头痛。他相信,总有一天,当他把最珍贵的东西交到妙儿手上时,她一定会明白自己从未改变过的心意。
元宏正要叫内监进来更衣,准备稍后直接去太极殿议事,内监却直接走了进来,跪在地上禀奏道:“皇上,六公主有事求见。”
整个皇族的世系谱都已经改过,六公主的名讳也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元瑶。距离议事的时辰还早,元宏想起正好许久没有见过元瑶了,嘴角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瑶妹倒是起得好早,叫她进来,再去传膳来,朕要跟六公主一起用早膳。”
内监应声去了,元瑶进来时却带着满脸的羞恼和愠怒,草草行了个礼,连内监还没有退出去也不顾,直接冲着元宏问道:“皇兄,你究竟是把我当个人,还是当件东西?从前你把我送给丹杨王的痴傻世子,我也认了,现在为什么又要把我送给冯夙那个草包?”
☆、267、孰轻孰重(二)
“瑶妹,你从哪里听来了这些无稽之谈?”元宏的神情随着她这句话变得严肃,“朕答应过你,绝不再强迫你嫁人,难道朕身为天子还会在这种事上食言不成?”
元瑶被他这么一问,神色也有些尴尬,皇兄与左昭仪争吵失和的事,已经传开许久了,她原本绝不相信皇兄会改变主意,可她昨晚路过双明殿时,见着高照容在挑选颜色鲜亮的布料做衣裳,又听见高照容身边的婢女说,该提早准备下,等着宫里有喜事的时候用,这才疑心了。皇兄的几个姐妹都已经出嫁了,只有她一个人寡居在宫中,除了她,宫里还能有什么喜事?她左思右想,整整一晚没睡,天一亮就匆匆赶来澄阳宫,想从皇兄口中听到一句实情。
“我……我是听宫女们议论……”元瑶见皇兄说得郑重其事,心里先有些愧疚起来。她并非多么讨厌冯夙,只是不喜欢这种太过天真的性子,再加上从前诱骗过他换了冯妙的药,使冯妙失去了第一个孩子,她见着冯夙时总觉得心里莫名的紧张。
她又想起听见宫女有板有眼地议论,说皇上将小皇子从华音殿带走时,左昭仪娘娘痛哭几近昏厥,从那以后,皇上与左昭仪已经有数日没有见面了。元瑶心里又涌起一股不安,硬撑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问:“皇兄能不能明白告诉我,不会拿我的婚事去讨好你心爱的女人?”
元宏抬手扶了扶她有些松散的发髻,看着她髻上一支玲珑九环钗摇摇晃晃,话语间却带了几分严厉:“瑶妹,朕说过,不会再强迫你嫁任何人,别的话朕不想再多说了。”
元瑶还要开口说什么,内监的声音在纱幔外响起:“皇上,左昭仪娘娘来了,想问您传早膳了没有?昭仪娘娘亲自动手熬了粥,想跟皇上一起用。”
数日未见,元宏早已经压抑不住地想她,却又害怕见着她因思念怀儿流泪的样子,此时听说她端了粥来,便知道她心里的怨气已经消散下去,不由得欣喜若狂。他的妙儿,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总归还是不舍得天长日久地跟他闹脾气。
元宏心情大好,刚说了一句“快叫她……”,方才那种头疼欲裂的感觉,又涌上来,胸口像被人抓紧了一下下地拧,只恨不得要自己亲手撕开来看看。他倒退几步,一只手撑住桌沿,另一只手用力撕扯着胸口带龙纹的衣袍。
元瑶吓了一大跳,整个脸都白了,上前扶住他的胳膊:“皇兄,你……你怎么了?瑶儿再也不敢乱发脾气了,你……你生气就骂瑶儿吧……”她刚一靠近,就被元宏一把大力推开,桌面上的镇纸、砚台都砸在地上,可元瑶吓得连哭都不敢了,她从没见过皇兄这副模样。
元宏嘴唇青紫,手背上青筋暴跳,胸口像有一条呼啸的火龙在四下奔突,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稳住身形,从唇齿间挤出几个字:“不见,让她走!”
冯妙站在澄阳宫门口的石阶上,听见内殿隐约传来的声响,心里正觉得奇怪,正想着也许是前朝上的事让他觉得心烦,便看见内监快步出来,对着她躬身说道:“皇上这会儿不想用早膳,请昭仪娘娘先回去吧。”虽说近来宫中传闻左昭仪有失宠的迹象,可皇上的心思谁也说不准,传话的小太监不敢太过放肆,更不敢把皇上的原话说出来。
“哦,”冯妙极轻地应了一声,把捧在手里的食盒交给身后的素问,“劳烦公公再去禀报一声,有件事想请皇上示下。贵人夫人高氏育有皇嗣,在宫中又一向勤谨,如今二皇子大了,本宫想替高贵人讨个恩赏,晋她为贵嫔夫人,请皇上示下。”
小太监步履匆匆地去而复返,躬身对冯妙说:“皇上说娘娘手里有左昭仪的青鸾印信,中宫虚悬时便等同凤印,这些琐事不必一一再问了。”
这样来回传了两次话,元宏却不肯见她,冯妙心中隐隐有些失望,眼看太极殿每日议事的时间快要到了,她便带着素问转身离去。
晋封高照容为贵嫔夫人的旨意,加盖了左昭仪青鸾印信后,很快便昭告六宫。照例,高照容接了旨意过后,便该到华音殿来向冯妙行礼叩谢。可双明殿的小宫女却来回话,说高贵嫔受了些风寒,怕把病气过给昭仪娘娘,等病好些了再来行礼叩谢。
冯妙也不计较,只安心等着,暗中叫灵枢和素问留意双明殿的一举一动。她替高照容进位份,便是要把高照容送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要么皇上废了太子,改立元恪,依着立子杀母的规矩,高照容就不得不死。要么元恂仍旧安安稳稳地做在储君的位子上,高照容入宫十来年的隐忍,全都是一场空。生母身份越尊贵、处事越端方,元恪就越适合做储君。可要是高照容此时行差踏错半步,她也绝不会白白放过。
就在这几天里,忍冬终究在华音殿平静地过了几个月后,终究还是去了。某天早上灵枢去给她送早膳时,便发现她双眼沉沉紧闭,一只手垂在床沿边。灵枢上前推了几下,才发现她的身子已经凉下去,小指上勾着一块怀儿平日擦嘴的小帕子。也不知道她是真的伤了头毫无知觉,还是心里明白只是嘴上说不出来,她终究没能等到怀儿重新回来。
一直过了五、六天,高照容才到华音殿来行礼叩谢,她穿着一件家常式样的锦缎石榴裙,未带任何发饰,只把头发一圈圈地盘起来,最后用发尾系住,走路时袅袅生风,看上去仍旧是那副妖娆柔弱的样子。
高照容来时,正巧崔岸芷、王琬也在华音殿里闲坐,崔岸芷一向是个木头一样的老实人,王琬这些年也越发眉眼低垂,她们愿意来走动,冯妙也并不拒绝。高照容端端正正地向冯妙俯身跪拜,抬起头时,一双眼睛里闪动着半娇半怯的目光,好像与冯妙之间从未发生过任何不快一样,满是欢喜地说:“多谢冯姐姐照拂,容儿有不懂事的地方,请冯姐姐教导。”
冯妙也和颜悦色地叫她起来,眼角余光打量着高照容身边的婢女春桐说:“妹妹真是好脾性,难怪身边的下人什么都敢做。”
春桐以为她要重提青岩寺的旧事,吓得整张脸都白了。冯妙却不紧不慢地说:“妹妹本来就受了风寒,下人还给你穿这么单薄的衣裳,妹妹忍得过去,我可看不过去。”她转头对素问说:“犯了这样的错,多半是照料主子不上心所致,你去拿根竹条子来,让她记得以后要多上心。”
素问自然明白冯妙的意思,转身到内殿取来了早就备好的竹条,看着又细又软,打在手上却钻心地疼,竹条两面全是倒刺,每打一下,都有不少倒刺留在手心上。春桐吃痛,又不敢大声叫喊,只能强忍着挨了几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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