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元恂心里疑惑,转过脸去看,一名不到三十岁的妇人,正一步步走过来,她身上穿着粗布衣裳,头发用一块葛布包住,手里还拿着些纸钱、香烛,看样子经常到这里来。
那妇人看见元恂,像是吃了一惊,仔细打量了他半晌,才问:“你……你是北海王殿下的什么人?”
元恂没想到一个山野妇人也能知道北海王的封号,便回答说:“我是大魏太子元恂,北海王是我的叔父。”
“恂……”那妇人低声念了一遍,眼里的震惊之色更重,“你……你是太子殿下?”说着,她便跪倒下去,向元恂连连磕头:“殿下,奴婢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着您……”她的声调似乎因为激动而颤抖不已,磕过头后,又转向墓碑:“娘娘,您看见了吧,您的儿子来看您了,他……他长得跟王爷几乎一模一样,您在地下也可以安息了。”
元恂听得一头雾水,这妇人似乎知道很多他出生时的事情,忍不住问道:“你说的王爷是……北海王叔?”
“王叔?”那妇人一怔,接着摇头苦笑,“是了,殿下什么都不知道,是应该称呼王爷为叔叔。”她把怀中的香烛、纸钱摆好,熟练地点燃了,又把纸钱扔进铜盆中。
元恂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他走到妇人面前问:“你经常来这里烧纸钱?你认得我的母后?”
那妇人用一根玉石钗子拨弄着铜盆里烧着的纸钱,幽幽地说:“奴婢是从前侍奉贞皇后的宫女,叫做心碧,太子殿下刚出生时,奴婢还抱过殿下呢。”山间风吹日晒,心碧不过二十多岁,可此时看去,就像是三十出头的农家妇人一样。
元恂又接着问:“你刚才说,我长得和某位王爷一模一样,究竟是什么意思?”
心碧叹着气说道:“陈年旧事,都是一场孽缘,皇上如今对您很好,殿下就不要问了。”
元恂自然不肯依,可无论他如何恳求,心碧都不肯再说了。无奈之下,他只能作罢,转身准备回去。刚走出几步远,他就听到身后传来自言自语似的声音:“娘娘,刚才太子殿下来看您了,奴婢瞧见他了……您放心吧,他还活着,没有被皇上杀掉,他长得真是跟北海王爷一模一样啊,您在泉下有知,也可以安心了。当年您跟北海王爷情投意合,却被皇上生生拆散了,生下这孩子当天,就被皇上赐死了。如今,您总该放心了……”
明明刚才还不肯说的话,一转眼却全都说了,这本身就已经很可疑。可元恂却全没注意到这可疑之处,更没办法辨别出来,心碧的话其实跟当年的实情大有出入。他只见过北海王几面,此时回想起来,忽然觉得背上惊起一层凉凉的汗意,他的确像北海王多一些。
元恂快步返回贞皇后的墓碑前,一把拧住心碧的胳膊:“你刚才说……我不是父皇的亲生儿子?北海王才是我的父亲?”
心碧被他吓了一跳,起先还不肯应这句话,被他反复逼问了几次,才终于点头说了声“是”。
元恂的脸色变得阴郁铁青,他一字一字地问:“你……可有证据,能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
☆、266、孰轻孰重(一)
心碧幽幽地叹了口气:“殿下,奴婢不就是人证么?奴婢与贞皇后是一同在宫中长大的,后来北海王和皇上都钟情于她,宫中许多人都知道,殿下可以随便去找个上了年纪的老宫人来问问。”
她把目光转向墓碑:“原本北海王已经许诺了要娶她做正妃的,他们两人也已经私定终身,可皇上却强娶了她做妃子。当年贞皇后在长安殿生下您时,奴婢就在身边,亲眼看着娘娘痛苦万分……”
元恂怔怔地向后退了两步:“这么说……我真的不是父皇的亲生儿子?难怪父皇那么讨厌我,他根本就恨不得我死,对不对?”他猛地抬起头,掐住了心碧的脖子质问:“那父皇为什么还要立我做太子?不是说父皇很喜欢母后的么,为什么留下我又要这样冷漠地对我?”
心碧被他掐得脸上泛白,双手不由自主地想要掰开他的手指,口中吐出艰难的话语:“殿下……那时宫中还有太皇太后……冯氏……冯氏无子啊……”
元恂像被惊雷击中一般,手掌无力地松开,心碧说的没错,他小时候的确是被太皇太后抱去奉仪殿抚养的,太皇太后薨逝后,他便认了冯清做母后。原来他这太子之位,并不是父皇想要给的,那么如今太皇太后和冯清都已经不在宫中,冯昭仪又在抚养那两个年幼的皇子,父皇迟早都会废了他。
心碧用手抚着脖子上的掐痕,手撑着墓碑不住地咳嗽,好半天才喘匀了一口气。
元恂哑着嗓子问:“那北海王……他知不知道?”
“娘娘从没对王爷说起过,因为娘娘不想让王爷为难,”心碧用手抚摸着墓碑上的纹理,“但是王爷从少年时起,就深爱着娘娘,他不会完全猜不到的。奴婢曾经对王爷说过,太子殿下的小脚趾上,指甲是分成两片的。奴婢从前侍奉过王爷更衣脱靴,王爷的脚上也是这样……无论如何,王爷一定没有记恨娘娘做了皇上的妃子,王爷每年都会骑马来这里,跟娘娘说几句话。”
听了这些,元恂再没有丝毫怀疑,趾甲这样隐秘的特征,只有近身伺候的人,才有可能看得到,心碧一定是当年照料过自己的宫女,不会有错。她说出的秘密,才更让元恂震惊,他竟然是北海王的儿子。所有只言片语,在他脑海中拼成了一段皇帝横刀夺爱的故事,是他这些年叫着父皇的那个人,让他与生母天人永隔、与生父不能相认。
他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来:“母后当年……是不是很美?”
心碧嘴角微微上翘,盯着墓碑的目光也变得迷离起来,像在回忆着从前的情形:“那是当然,贞皇后虽然只是个宫中奶娘的女儿,可她的相貌却不必任何一位主子娘娘差,她不仅生得相貌好,性子也是很好的,温柔得像水一样,从不会苛待任何人……”
元恂一边听一边摇头,脚下一步步向后退去,最终转过身,飞快地沿着石阶跑下去。他相信了十几年的事,原来都是假的,他是一个可悲的私生子。偏偏上天连最后一丝怜悯也不曾给他,母亲的绝美容颜,他半点也没有继承到。他的这张脸,只会让父皇心中生厌,难怪父皇责打他时,会毫不留情,那根本不是一个父亲责打儿子时的样子。
眼看着元恂跑远了,心碧才脚下一软,跌倒在墓碑前。“林琅,你别怪我,”眼泪早已在她双眸中打转,随着她的动作滚落下来,“我也没有撒谎,太子他的确是北海王的儿子,那副相貌、还有脚趾上的特征,都不会错的……”
她抱住冷硬的墓碑,眼泪就落在刚才元恂用袖口擦过的地方:“他们逼着我这样对太子说,不然就要我死……我不想死,我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被人丢在乱葬岗上等着野狗来咬烂身体的滋味,实在太可怕,我不想再试一次了……”不知道是因为墓碑发凉,还是因为想起可怖的往事而心生恐惧,她的双肩不住地抖动。
当年太皇太后不过使了一点小小的手段,就把皇长子要到了自己身边抚养,长安殿内其余的人,都在那一场杖责中送了命,只有她被崔姑姑悄悄救起,送到这来替贞皇后守墓。
原本以为可以就这样苟活下去,可几天前,却有人找着了她,让她在太子面前演这样一场戏。她怕死,更怕孤独绝望地等死,所以她没办法拒绝。
“林琅,你再帮我一次吧,我只想活着而已……”心碧喃喃低语,她从前只是一个小宫女,现在也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半老女人,扭转不了任何事,只能顺从。太皇太后薨逝已经好几年了,她老人家生前布下的局,才刚刚开始……
洛阳皇宫澄阳殿内,元宏正对着堆积如山的奏报,一行行仔细看下来。这几年北地陆续有大大小小的部族归附,除了高车部在高车王阿伏至罗的带领下,全部西迁之外,大部分部族的首领并没有太过远大的打算,不过是随遇而安地在大魏边境城镇间定居下来,结束了四下追逐草场的日子。
归附的部族多了,也就渐渐产生了问题。有时其他的游牧部落仍旧会到边境来劫掠财物,牧民一旦定居,作战的灵活性就大大下降,抵御不了这些抢一下就走的部族。归附的部落各自为政,互相不肯援手,一来二去,年初辛苦种的庄稼,到年末却一粒米也剩不下了。
这些部族之间,有的原本就是同宗同族,有的世代通婚,说穿了根本就是亲戚,真要派兵镇压,数年苦心经营的怀柔局面也就全白费了。
宗室亲王没人肯管这一摊理不清的家务事,汉人大臣又不熟悉北地风俗,思来想去,元宏只能派了王玄之去北地一趟。他这些年四处游历对各地的风土人情都很熟悉,他又一向智计百出,就算解决不了眼下的问题,至少不会让矛盾激化。
王玄之去了两个多月,送回来的奏报却大大出乎元宏的意料之外。他用不同颜色的布帛,给各部做了战旗,又在每个部族的村口,都悬挂上牛皮大鼓,一旦有人来进犯,立刻击鼓示警,各部一起出击抵御。夺回来的东西,一半归原主所有,另外一半,根据出力多少、伤亡轻重,酌情分配给其他各部。因为战旗颜色鲜明,各部的行动都看得清清楚楚,王玄之分配得也即简明又公平,起先各部还有些疑虑,后来慢慢地都变得同仇敌忾起来,听到鼓声便立刻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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