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妙这时牵着怀儿刚刚走过来,她原本不想让怀儿看见这些,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可眼见太子被打得奄奄一息,想起林琅便觉得心中不忍。她俯身对怀儿说:“怀儿不是早就想父皇了么,过去找父皇吧。”
怀儿迈开步子摇摇晃晃地跑到拓跋宏身边,抱住了他的腿,怯怯地喊了一声:“父皇……”他还从没见过父皇生气暴怒的样子,难免有些害怕。
拓跋宏低头看见自己最心爱的儿子,满腔怒意顿时消散了大半,他俯身抱起怀儿,柔声安抚:“怀儿乖,父皇不在的时候,有没有乖乖听母妃的话?”怀儿搂着他的脖子,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你回去把自己做过的错事,好好想清楚,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朕!”拓跋宏丢下这句话给太子,抱着怀儿快步离去。
太子被打得遍体鳞伤,躺在地上几乎不能动弹,侍从等皇帝走远了,才敢过来搀扶,无奈拓跋恂身形粗壮,两名侍卫搀扶着也很费力,只能再去找肩辇来抬,折腾了大半天,宫门处的人才散尽,只剩下冯清仍旧跪在原地。
“娘娘,咱们也走吧?”玉叶轻声问。
冯清双眼盯着地面,人已经被明晃晃的日光晒得有些虚脱,目光死死盯着身前的地面。冯妙,又是冯妙,她自己在皇帝心里比不过冯妙的分量,她认下的儿子也比不过冯妙认下的儿子。她才是皇后,却处处被冯妙压着一头,她实在不甘心!
双明殿内,高清欢正把一包草药扎紧,推到高照容面前:“这是十天的药量,服用过后,你身上的疹子应该就好得差不多了。拓跋宏已经返回洛阳,我不方便再深夜进宫,你在宫中多小心,能要回二皇子固然好,如果要不回来,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都是你的好妙儿,把我害成现在这样。”高照容仍旧拖着慵懒的长声,脚尖一下一下地踢打着地面。
“没有跟我商量之前,不要轻举妄动,”高清欢用手指轻弹衣袖,一只盘旋的飞蛾,就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你上次私自做主送那封信,差点坏了我的大事,要是被人发现你偷偷模仿拓跋宏的笔迹与南朝联络,这几年布的局就全都白费了。”
“恪儿可是最像他的儿子,”高照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剩下那两个,一个是绿眼睛的野种,凭他再怎么遮掩,那些老臣心里都明白着呢,另一个肥头大耳不知道长得像谁。”她抬眼在高清欢脸上看了看,嘴角绽开一抹妖娆的笑意:“我看那小野种的双眼,还以为是你做的好事,你巴巴地跟上山去,不会什么便宜都没占到吧?”
高清欢起身走到门口,一手打起半边帘子:“不该你问的就别问。”
高照容看着他的背影走远,嘴角仍旧挑起,眼中却渐渐透出冷意,她的恪儿,怎么可以管别的女人叫母妃?
拓跋宏返回洛阳的第一夜,便歇息在华音殿,怀儿闹着非要跟父皇一起睡,可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又被送回了奶娘身边,整个早上都撅着小嘴不高兴。拓跋宏把他顶在肩上,高高地举了几次,他才终于又咯咯地笑了。
灵枢进来带怀儿去洗脸,拓跋宏才重新握住冯妙的手:“真是难为你了,朕昨天还在城外时,听见勰弟来禀报说,你挨了杖责,实在是气坏了。朕特意在宫门口责打太子,也是为了给那些老臣一个警告。”
冯妙倚在他胸口低声说:“我没什么,只是打铁要趁热,这件事上那些老亲王理亏,皇上提趁着这时再多提些要求来。”
“朕知道,不过朕的那些王叔们,一定会反对汉化新政,这件事还得好好安排一番才行。”拓跋宏在她额前轻吻一下,心头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意味,他已经是天下至高无上的帝王,却还是不能为心爱的女子安排好一切,免她惊,免她苦。
拓跋宏怕她多思多虑,故意说起些别的事来:“你那夙弟手脚功夫虽然不行,可穿上羽林侍卫的甲胄,看着倒真是丰神俊朗。朕打算让他当天在太极殿前侍奉,南朝不是一向自负衣冠风流、美男辈出么,过些日子南朝使节来议和时,朕就让他们看看,咱们大魏也多得是美男子。”
冯妙也没多做他想,低声说道:“皇上自己就是个俊美男子,别人去了,都是衬托皇上罢了。”听见别人夸奖自己的弟弟,哪怕是最无用的外表,她总归还是高兴的。
接下来几天,拓跋宏几乎每天都议事到深夜。冯妙知道,他心里已经动了废太子的念头。
大魏一向明立储君,因此历朝历代的太子废立,都是一件大事。在这件事上,冯妙并不想劝阻拓跋宏,恂儿的确不是做太子、做皇帝的好材料,他冲动易怒,又胆小犹疑,遇事不能决断。即使只是从私心考虑,想到林琅,她也不愿眼见这个十几岁的孩子,继续在太子这个位置上被反复炙烤。冯清亲近他,宗室亲王拉拢他,都怀着各自不可告人的目的,废去了太子之位,他或许反倒能平平安安地做个闲散亲王到老。
可宗室亲王们为了各自的利益,却暗中联合起来,支持这个从心底里不愿汉化的太子。两相僵持不下,拓跋宏和亲王们只能各退一步,废去了拓跋恂的太子仪仗、用度,只保留一个空洞的名号,让他在自己的书房内读书反省。
☆、256、阻力重重(一)
拓跋宏同时下旨,洛阳城内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一律禁绝鲜卑衣装和语言,都必须改穿汉服、改说汉话。有太子被当众杖责的事件在先,这一次的政令,竟然意外地没有听到多少反对声音。
可拓跋宏想要的,并不仅仅是这些,他还希望年轻的鲜卑贵族们,能真正从内到外改变,像他一样,把目光放到更广阔的中原大地上去。他与始平王拓跋勰商议了几次,决定在宫中的华林园设宴,请宗室亲王、后宫妃嫔和汉臣一起赴宴。
酒菜齐备时,拓跋宏忽然说道:“今天,各位都请随意。不过只喝酒未免索然无味,此处景致正好,不如行个酒令助兴吧。”
拓跋宏一向勤于政务,太皇太后故去后又三年不曾饮宴,宫中一时没有准备行酒令用的东西。他叫随身侍奉的太监去摘了一枝花来,把玩在手上说:“从朕开始,这花掷到谁桌前,谁就随意猜个谜,或是作首诗来,说不出来的就罚酒三杯,说出来的只饮一杯,再掷给下一家。”
他拿着那支花在掌心上,略想了一想便说:“三三横,两两纵,谁能辨之得金钟。”
这是个拆解的字谜,对熟悉的人来说,并不难猜。在座的汉臣本就不多,又大都自负家学渊源,此时并不主动开口。
年轻些的鲜卑贵胄,大多从前就在洛阳的知学里学过汉文,议论了片刻,便有人站出来猜,有人说是“非”字,有人说是“肃”字,拓跋宏都只是摇头。二皇子拓跋恪看见父皇用手指不住地轻扣桌上的金杯,立刻想到最后一句不只是在说奖赏,前后两句话其实是合在一起的谜面,正要开口说话,任城王世子已经站起身,先说了一句:“臣猜‘习’字。”
拓跋宏不置可否,转头看向二皇子拓跋恪,问道:“恪儿,你想猜什么?”
猜谜比的便是思路敏捷,即使猜出了一样的字,要是慢了一步,也终究被人抢了风头。拓跋恪正有些失望,看见幼弟拓跋怀正坐在冯妙怀中,手里捧着一只雕有雀鸟的玉球,他眼睛一亮,指着那只玉球说:“儿臣就猜怀弟手中的东西,雀尾拂羊脂。”
冯妙听了这话,不由得抬头看他,这回答的确十分巧妙。拓跋宏说的“三三横,两两纵”,指的是个羽毛的“羽”字,而金钟便是金杯,也叫做大白,合在一起便是个“習”字。拓跋恪毕竟是皇子,若是也照着原样猜这个字,不但显不出才思敏捷,反倒显得气量狭小,与臣属争功。可他另外想了个方法回答,雀尾是“羽”,羊脂为“白”,仍旧是这个字。
拓跋宏微微点头,显然对这个儿子的回答很满意,语言上却并不褒奖,只叫人把自己面前的金杯赏赐给任城王世子,称赞他聪敏好学。接着,他自己饮了一杯酒,把手里的花掷向冯妙。
冯妙抱着孩子,手上不好做什么,便向素问点头,让她代饮了一杯酒,直接把那支花掷向别人席上。王玄之远远地看见她的动作,只会意地轻笑了一下,并不作声,举起酒杯遮掩过去。
拓跋宏用手指虚虚地指了指她面前的空杯,笑着说:“你若是认输,就要饮三杯。”
冯妙摇晃着怀儿,反对拓跋宏说:“嫔妾已经出过谜了,大家都猜对了,只有皇上猜错了,皇上该自罚三杯才对。”
拓跋宏听她这样说,立刻明白过来,她是故意在跟自己绕个圈子逗闷。她一句话也不说,猜的便是个沉默的“默”字,其他人不管猜出猜不出,都不会说话,只有拓跋宏自己忍不住出了声。
冯妙是见他连日辛劳,才借着这个机会博他一笑,在座的后宫佳丽中间,也只有她敢这样跟皇上逗乐子。拓跋宏知道她的心思,大方地连喝了三杯,用手点着冯妙鼻尖的方向说:“朕回去便赏你谜底这样东西,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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