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妙低下头,一只手把玩着桌上的茶盏:“所以你就带回了阿娘,让她在昌黎王府里生下夙弟?”
“是,我那时也有私心,想着阿苌跟我天长日久地相处,也许总有一日会接受我的情意,”冯熙抬手捋着下颔上的胡须,岁月不饶人,他的发须间也染上了不少雪色,“可惜阿苌到最后都不愿意葬进冯氏的家墓,她病重时,苦苦地求我让我送她回建康,把她安葬在建康城外。我知道,她不甘心,还想问云乔一句,既然不能相守,为何还要招惹她?”
手里的茶盏摔落在地上,冯妙的声音带着些颤抖,泪意不可抑制地涌上鼻端:“阿娘……阿娘那时就已经不在了?”
冯熙心中不忍,却不能在这件事上欺瞒,点点头说:“是,那时你在宫中步履维艰,我没办法告诉你实情,借着皇上让我去南边替丹杨王的大军善后时,我把阿苌送回了建康城外。”
冯妙的目光渐渐暗淡下去,原来阿娘早就不在了,她和夙弟从此都是没有母亲的人了。手指抚在锁骨下方,她低声问:“那……阿娘有没有说过,这朵木槿花究竟是什么意思?”
冯熙并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伸手压住了她的肩,叫了一声“妙儿”。父女相称多年,冯熙还是第一次这样叫她的名字。“妙儿,阿苌是个心思通透的人,她没有说起过木槿花的来历,夙儿出生时,她原本也想要刺一朵木槿花,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妙儿,阿苌她不告诉你这木槿花的来历,一定有她自己的原因,凡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太过强求反倒容易叫人失望。”
他是在用一个父亲的口吻对冯妙说话,劝慰她不要一味想着已经过去的事。冯妙也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可人生在世,怎么能连自己的出身来历都不清楚?更何况,这朵木槿花上的秘密,还可能关系着怀儿这双碧眼的来历,如果不能弄清楚,怀儿将来就会跟她一样,永远生活在猜忌怀疑中。
冯夙到朱紫殿去给冯清问安,很快便回来了,他从小便有些怕嫡母所生的这个姐姐,跟她也没有多少话可说。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冯妙便叫人抱了怀儿来,送到冯熙和冯夙面前,只不能明说这是自己亲生的孩子。怀儿生得乖巧俊秀,又活泼爱笑,冯熙看了心里喜欢,连连说应该提早准备些贺礼才对。
冯妙见夙弟紧盯着怀儿瞧,暗想他的年纪也不小了,既然阿娘不在了,有些事情还是要她这个做姐姐的来安排。她半开玩笑似的说:“没想到夙弟倒是能跟小孩子投缘,要是喜欢孩子,何不趁早娶妻安家,自己的孩子才真正喜欢呢。”夙弟从前不懂人情世故,做事又莽撞,要是有个贤惠得体的妻子能规劝他一些,对他也是件好事。
听了这话,冯夙的脸色竟然有些微微发红,转过头去说:“我毫无寸功,哪有人肯嫁我。”冯妙听了奇怪,看他的样子,竟像已经有了意中人。她笑着说:“你是昌黎王的幼子,自己又有北平郡公的爵位,只要不是家世煊赫的名门贵女,总还是衬得起的。要是看中了哪家的姑娘,倒不妨来告诉我,性子好是最要紧的,其他的都还在其次。”
冯熙有意让他们姐弟自己说话,便先告辞退了出去,冯夙这时才支支吾吾地说:“陈留公主新寡,我听说皇上有意让她回宫居住,可公主毕竟还年轻,不能一辈子就这么过了……”
冯妙凝神听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夙弟竟然仍对拓跋瑶旧情难忘,她皱着眉头问:“公主新寡?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冯夙略微凑前一些说道:“就是前不久,因为不是什么好事情,宫里并没有传开,听说是丹杨王世子在公主房里过夜时,突然暴病身亡……”他毕竟年轻,又没有娶妻,说起这些事时,脸上的红云更重,竟像个小姑娘一样腼腆羞涩。
冯妙微微摇头,没有人管教,夙弟空有一副好皮相,到底还是不成器的。昌黎王的庶子、左昭仪的同母幼弟,尚娶公主并不算什么过分的奢望,可偏偏他看中的是陈留公主拓跋瑶。且不说南朝皇族出身的丹杨王能不能接受儿媳改嫁,单说今日的拓跋瑶本人,就让冯妙放心不下。
如果她没记错,拓跋瑶已经许久不愿与痴傻的丈夫同房,就连那个儿子,也是公主的贴身婢女生下的,可王玄之刚刚重回洛阳,拓跋瑶的丈夫就暴病而死……冯妙不敢再想,她也不愿用恶意来揣测拓跋瑶。初入宫闱时,拓跋瑶是最先肯和她亲近的人,那个带着一点点骄傲脾气的小公主,在她记忆里从未消失过。
“夙弟,就算是公主,也要为夫家守孝三年才行,可你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冯妙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不想因为这个跟夙弟争执。
冯夙低下头去,声音小得像蚊虫飞过:“姐姐,我可以等,我只想问问公主是不是愿意。”
冯妙无可奈何,只能先敷衍着说道:“公主的婚嫁,恐怕连她自己都不能随心所欲,等有机会,我先问问皇上的意思吧,若是不行,你也不要强求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不出话中深意,冯夙欢天喜地地谢了姐姐,这才告辞离去。
冯妙越想越觉得心惊,等到拓跋宏来时,还是委婉地问起了拓跋瑶的事。
拓跋宏用柳木削了一支小弓,拉着怀儿的小手教他射鸟,怀儿咯咯地笑着,连根鸟毛都没有射到,却滚了一身的泥。拓跋宏的脸上也被抹脏了几处,他一面逗着怀儿,一面说:“怕你想得太多,才没有告诉你,丹杨王世子的确过世了,那天晚上朕召丹杨王入宫有事商议,在寝宫里谈得晚了些,消息传来时,朕还派了侍御师过去,可惜已经无力回天了。”
冯妙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这事情里有太多巧合,她强压着心里的忐忑问道:“丹杨王世子……究竟是因何而死的?”
☆、249、危局初现(二)
拓跋宏抱起怀儿,让素问带他去沐浴,有些话他不想让怀儿听见:“侍御师在瑶妹房中的茶水里发现了甘草,那一晚丹杨王府的晚膳做了些菌汤,甘草与那菌汤里的一种蘑菇不能同食,否则会致人死命。”
冯妙听得指尖发凉,伸手攥住了拓跋宏的胳膊。拓跋宏在她手背上轻拍:“瑶妹说她近来有些咽喉肿痛,所以喝些甘草茶去火,没想到世子会突然来过夜,也就没来得及换新茶,就用煮好的茶水招待了世子。”
“丹杨王夫妇一向溺爱这个独子,如何肯善罢甘休?”冯妙仰起脸问,语气中满是担忧。
“这段婚姻,是朕对不住瑶妹在先,”拓跋宏叹息一声,从前那个天真无邪的六公主,恐怕真的一去不复返了,“无论真相怎样,朕都不想再追查下去。朕已经下旨加封世子刘承绪的独子为郡公,又许诺了丹杨王会好好操办他的女儿与北海王的婚礼,让瑶妹以后回宫中居住,从此与丹杨王府再无瓜葛。”
他抬起一只手揉着额角:“能为瑶妹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他不只是拓跋瑶一个人的兄长,还是天下万民的天子,再怎么想要偏袒拓跋瑶,也不能随心所欲。
“丹杨王恐怕也是一直觉得亏欠了这个儿子,才会格外溺爱他,”冯妙抬手去抚他的眉,指尖将将能触碰到他的眉心,“等他过些日子消了火气,就该想明白了,刘宋早已经亡国,他又数次带兵攻打南朝,除了洛阳,天下再大也没有他的容身之所了。”
拓跋宏捉住她的手轻吻:“是这个道理,不过下次南征时,朕就不会放心让他领兵前去了。万一他阵前倒戈,岂不是一场大麻烦?”
既然已经说起,冯妙便索性把夙弟的心思也说了出来,她并非要替夙弟恳求什么,只是觉得有些无奈,拓跋瑶的确是生得明丽动人,可她毕竟年长冯夙不少,不知道夙弟为什么偏偏对她情有独钟。
“瑶妹的样子,其实有几分像博陵长公主,你的夙弟大约是从小惧怕嫡母,瑶妹肯对他和颜悦色说几句话,他就动心了。”拓跋宏叹息着说,“不过你这夙弟实在是……朕正打算把原先的羽林侍卫调入军中,再从亲贵子弟里另外选些人充当宫廷禁卫,朕回头叫个人去说一声,把他安排在禁卫里历练历练,总是这副样子可不成。”
提到冯家的年轻一辈,他便不由得叹息,冯诞的两个同母弟弟,也不成器,每天只会斗鸡走狗,在学堂里读了几年书,连论语也背不出来。古人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看来一点也不错,或许盛极一时的冯氏,真的要在这一代上败落了。
宫廷禁卫白日里要操练,夜里还要巡视宫苑,其实是个辛苦差事。拓跋宏又一向赏罚分明、治下严格,他既然说了要让冯夙历练,就绝对不会宽纵手软,冯妙有些舍不得夙弟吃苦,总想着让他读些书别学成个纨绔子弟就好了,可拓跋宏已经发了话,她也不好推拒,只能点头答应了。
御驾从南方撤回后,大魏与南朝之间的战争,从来没有真正止歇过。一边是胸怀大志的天子,一边是暴戾贪婪的野心家,像两只正在对峙的猛虎一样,都想趁对方不备,扑上去咬断对方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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