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宏还有很多政事要处理,用过晚膳,便仍旧回寝宫去。怀儿闹着不让父皇走,冯妙拿了一把白玉磨成的小球,放在手里一抛一抛地逗着怀儿,才算给拓跋宏解了围。她展开一件质地轻薄的披风,把拓跋宏送到殿门口。拓跋宏在她双眼上轻轻一啄:“有你这双眼睛看着,朕真舍不得走了,快闭上吧,不然朕也要变成沉迷美色的昏君了。”
冯妙轻推他一把:“皇上只会说笑,哪有什么美色……”这么说着,她还是闭上了双眼,面颊上有轻风微微拂过,再睁开时,拓跋宏已经不见了踪影,视野里只剩下通往对岸的木桥在摇摇晃晃。
她理一理鬓边的碎发,转身走回内殿。怀儿仍旧在长绒地毯上抱着那支玉如意玩,素问走到冯妙身边,低声说:“刚才去双明殿接二皇子的小太监来回话,说高夫人抱着二皇子不放,谁劝也不肯听,一定要娘娘亲自过去一趟。”
大约高照容是真的被冯妙说过的话吓到了,怕拓跋恪到了华音殿,也会像怀儿一样,生出些不明不白的病症来。冯妙摇头叹息:“我并没打算对恪儿怎样,她倒自己先把自己吓住了,可见心思卑劣的人,便也会用同样卑劣的心思来推己及人。”
她对素问说:“你叫那太监多带几个侍卫过去,说这是皇上的旨意,我是不会去见她的,就算她不考虑其他,总该在恪儿面前给自己留几分颜面吧。”高照容是个聪明人,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她应该会明白了,再固执下去,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不知道小太监最后是怎样跟高照容说的,恪儿来华音殿时,只带了几卷书和当季的衣物。他对冯妙一向都很亲近,进门便先郑重其事地磕头问安,口中说着“多谢冯母妃照拂”。冯妙好生安慰了他几句,便叫人带他去侧殿休息。这么大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说得多了反倒让他多心。
到该睡觉时,冯妙叫素问把怀儿抱到自己房中,亲自用温水给他洗了澡,想要带着他一起睡。倒不是她偏心,人非草木,多疼自己的孩子些也是难免的。怀儿毕竟年纪小,又两年多没有跟她亲近,冯妙只想用这机会,好好弥补亏欠下的母爱。
刚把怀儿放在床榻上,他就手脚并用地爬了几圈。榻上特意多铺了几层绵软的垫子,躺在上面就像躲藏在松软的云里一样。冯妙坐在床榻边,正要叫素问也去休息,怀儿的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指着冯妙说道:“我不要你,我要奶娘。”
冯妙知道小孩子换了新的环境,多半会不习惯,柔声哄着他说:“怀儿乖,今晚父皇不在,等父皇来了,也睡这里,到时候怀儿可以跟父皇一起睡,好不好?”
拓跋怀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不要,你是坏人!母妃说过,你要把我和母妃分开,我不要和母妃分开!”
冯妙抚摸着他侧脸的手僵住,怀儿其实像她一样,很少说话,可这几句话却说得清楚明白,不知道高照容已经教过多少次了。即使明知道这些话不是怀儿的本意,冯妙仍旧觉得喉咙里梗得难受,像有一根又粗又硬的鱼刺扎在那里。
拓跋怀半点也不像白天时的乖巧样子,竟然蹬着小腿大哭起来:“我要母妃!我要奶娘!你是个坏女人……”
素问的神色有些尴尬,上前扶着冯妙的胳膊说:“娘娘千万别动气,小孩子的话都是无心的,等他长大些,自然就知道谁是真心待他好了。”
冯妙站起身,带着几分落寞对素问说:“去双明殿请一直照顾怀儿那个奶娘来吧,今晚让怀儿跟奶娘一起睡。”怀儿太小,她还没办法跟他讲清楚,谁才是他真正的母妃。这个时候派人去请奶娘,想必高照容心里也会很得意吧,她教了许久的这句话,终于有用场了。偏偏这话又挑不出任何错来,即使告诉拓跋宏知道,高照容仍旧可以辩解,她是真心喜欢怀儿,才会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舍不得跟他分开。
让她没料到的是,高照容竟然很痛快地就放了那个奶娘过来,还送来了怀儿平日用的小枕头、小被子。怀儿一见奶娘的面,立刻就安静了下来,乖乖地闭上眼睛躺好,很快便睡熟了。
直到此时,冯妙才能安静地坐在一边,端详怀儿的小脸。那张融合了拓跋宏和她两个人特征的脸,现在比任何东西都更让她沉迷。为了怀儿,她什么都不怕。
四、五天之后,昌黎王冯熙才返回洛阳,原本以为善后会很快结束,可没想到,这一拖竟然拖了几个月。拓跋宏在大殿上褒奖冯熙、冯诞父子办事妥当,又特准了他们一家入宫探望冯清和冯妙。探望冯清的恩旨,是专门给冯诞的,他仍旧还是时常咳血,这次却执意要随父亲出征。
昌黎王冯熙只带着冯夙一人进了华音殿,自从离宫修行,冯妙已经有五、六年时间没有见到夙弟了。当那个身形修长的青年站在她面前时,她几乎快要认不出来了。没想到夙弟竟然又长高了不少,白皙的脸上仍旧带着几分稚气,可举止言谈间,到底还是比从前稳重了一些。
从前不知道冯夙长得像谁,现在看去,眉眼间分明就是另一个西昌侯萧鸾,只不过少了些戾气。冯妙想着在南朝的经历,到嘴边的话又忍了下去,那样一个父亲,还是永远不要让夙弟知道的好。
因为想着阿娘的下落,冯妙叫夙弟也去给皇后问个安再回来,等他走远,才直截了当地对冯熙说:“我在南朝,见着了我的生父。”冯熙的身子微微一震:“没想到,你真的找着他了,当年他用了假名字,我只能隐约猜到他出身非富即贵,却不知道他究竟是何人。”
“他现在是南朝的皇帝。”冯妙叹了口气,果然见到冯熙眼中流露出惊诧。
她忽然起身,以女儿拜见父亲的礼节,对着冯熙跪拜下去。冯熙慌得赶忙起身来拦她,冯妙却坚持着叩首三次,然后才起身说:“从前我对您有些怨言,总觉得您既然娶了阿娘,为何又由着博陵长公主欺辱她。直到见着我的生父,我才明白,您是在保护我和夙弟。您养了我的夙弟十几年,只要您仍然愿意认我们做儿女,我便永远愿意以冯为姓。”
她说得恳切,冯熙也听得动容:“有你这句话,我便觉得今生对得起阿苌了。”
冯妙接着说道:“我还有一个疑惑,一直都想问,我阿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我总不相信,像她那样细腻讲究的人,会是一个普通的歌姬。我还想知道,那年她跟您一起去了南方,后来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丢下我和夙弟,再也没有回来?”
☆、248、危局初现(一)
冯熙叹一口气:“并非阿苌丢下你们不愿回来,而是……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回来。”
冯妙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这话中的含义。
“那一年,太皇太后才刚刚正位中宫不久,我也刚刚获封肥如侯,还没有尚娶长公主,”冯熙缓缓地开口,“太皇太后差我去办些小事,事情很快办完了,我想着路途遥远,不如找个地方休息几天,再返回平城。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就在建康附近的一处小城里,我和那个自称叫云乔的人,一起遇见了阿苌,她在哪里唱曲献舞为生。她很动人,但那种美丽,丝毫不会让人生出亵渎之心。”
后来的事,就跟许许多多的故事大同小异,温厚的男子总是在感情上处于下风,出手阔绰、性情豪爽的云乔,很快便赢得了阿苌的心。
“阿苌是个孤女,没有亲人,连出身何处也不清楚,”冯熙接着说,“她和云乔很快便夫妻相称,我一个人回了平城,没再与他们联络过。事有凑巧,后来太皇太后做主,替我尚娶了长公主,那时太皇太后已经开始处理政事,晚上失眠难以入睡,又不敢让朝中反对的大臣们知道,让我再去南方替她寻些安眠的香料来。我又一次见着了阿苌,还在那个地方,她也还是那么美,只是身边已经带着你。”
“我很诧异,这么多年了,连女儿都已经两岁大了,云乔竟然还没有迎娶阿苌,她仍然要靠献舞为生。有一次,她的裙摆被桌角勾住,无意间露出了脚踝上纹着的一朵木槿花。那时候,建康城内刚好出了一件事,南朝皇帝宠幸了一名歌姬,并且册封为妃子。那妃子生下皇子后,竟然在南朝皇帝的饮食里掺进能使人身体虚弱的药,幻想皇帝病弱后,自己能够像北方的太皇太后一样垂帘听政。事情败露后,这名妃子被严刑拷打,却什么都不肯说,她的肩上也有一处木槿花纹身。”冯熙讲起这些往事,仍旧不住地叹息,“阿苌并不认得那名歌姬,却因为这处一模一样的纹身,而平白受到怀疑。”
冯妙听得心中焦急,只觉得有个跟自己身世相关的秘密呼之欲出,却怎么都找不到那最关键的一点。她忍不住问:“难道就因为这个,我的生父就要杀死阿娘么?他跟阿娘相处那么久,难道都不相信阿娘的解释?”
冯熙摇头失笑:“傻孩子,你跟阿苌一样,以为有的感情就有了一切。可对这世上有些男人来说,感情就像就像茶和酒一样,有固然好,却不是活下去必不可少的东西。我也是刚刚听你说了他的真实身份才想透,当时萧氏还没有篡位称帝,仍旧是刘宋朝中的重臣,南朝皇帝已经对手握重兵的萧道成心怀怨忿,为了免除皇帝的疑心和借口,你的生父选择了要将阿苌杀死,来表明自己的忠心。相信或者不相信,根本就不是那么重要的事,真正重要的,是他选择了建功立业,放弃了阿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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