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光宫角门,林琅把一块碎银子塞进小太监手里,匆匆赶回寝殿:“太皇太后一直在奉仪殿内闭门不出,北海王和医正都没有离开。小允子说,奉仪殿刚刚又传了一批药材。”
拓跋宏脸色阴晴不定,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好像又回到五岁那个深冬夜晚,太皇太后在殿内,逗着当时只有两岁多的拓跋详,而他自己,被只留一件单衣,关在漆黑小室里。那时,他什么都没有,只有奶娘的女儿,偷偷把掰碎的饼,从窗子扔进来。今天,他在名义上坐拥天下,却依旧没有足够的力量手握乾坤。
他猛地举起桌上的麒麟纹小鼎,正要砸在地上,手举到半空,又缓缓落下。
林琅眼中蓄满泪水,轻抚他的背:“想发泄,就发泄出来吧。”
拓跋宏凝视墙壁上悬挂的一幅手抄经文,那是太皇太后手把手教他写好的第一幅长卷:“是朕自己无能为力,何必迁怒于无辜之物。”
“来人,”拓跋宏推开林琅的手,“替朕更衣,朕要亲自前往奉仪殿。”
此刻奉仪殿内,冯妙正捏着一支笔管,眯着眼睛瞄准地上的窄口铜壶。
她从来没学过射箭,自知绝对没有可能胜过拓跋详。再说现在外面都以为太皇太后正在病中,也不适合到院子里射箭嬉戏。她偶然想起,曾经听阿娘说过,南方的士族喜欢玩一种叫做“投壶”的游戏,用专门的短箭,投掷双耳贯口铜壶。技艺高超的人,还能玩出许多花样来,什么“依耳”、“倒耳”、“连中”等等。她便就地取材,模仿着投壶游戏,跟拓跋详比试用笔管投掷窄口铜壶。
冯妙熟知游戏比试的心理,故意让拓跋详先赢一把,接着又输两把,然后又赢两把,接着再输。起起伏伏,不至于一下子赢得太痛快,也不会一下子输得太惨。
这种近距离投掷,力气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靠的是手腕上一点巧劲。拓跋详不甘心连个小女孩都赢不了,憋着口气非要连赢三局才走,就这么投来投去,全没注意到,窗子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了。
“再来,再来!”拓跋详又输一局,十分懊恼。刚捡起地上散落的笔管,就听到门外有小太监高声通传,皇上前来觐见太皇太后。
☆、36、道高一尺(七)
冯妙眼神一亮,知道太皇太后等的就是这一刻。她不动声色地起身,进入内室,向太皇太后禀告。
皇上终究还是先低了头,原以为太皇太后会请皇上进来,安抚一番。可太皇太后传出的话,却令冯妙大吃一惊。她疑心自己听错了,直到崔姑姑出声催促,才提起裙角走出殿外,先向着皇上行了叩拜大礼,然后传话说:“太皇太后今天累了,请皇上回吧。”
一句话说完,对面久久没有回应。冯妙抬起头,却看见对面身穿墨色团龙纹锦袍的少年,单臂撩起袍角,缓缓屈膝跪下:“孙儿特来问候祖母安好,倘若祖母不见,孙儿如何能放心离去?”
他声音低沉,像落入清水的一滴墨汁,如雾似幻地在半空里晕染。很合宜的一句说辞,不知怎的,冯妙听了竟然觉得鼻尖微酸。也许是想起今早匍匐在太皇太后脚下时的恳求,她竟然生出一种错觉,眼前这天下最尊贵的男子,其实跟她一样,苦涩辛甘,都只能含笑饮下。
微微怔了一怔,她转身返回内殿。太皇太后这时已经把北海王拓跋详叫到身前,细细地询问他的近况,叮嘱他多进宫来看望高太妃,听了冯妙通传进来的话,也不理会。
冯妙在一边站着,眼睛不经意地直往窗外瞟。月华漫天,像在地上铺了一层银霜,丹墀下静静跪着的少年,浓墨一样乌黑的发上,也染了一层雪色。
拓跋详一一回答了太皇太后的话,得了允许,才告退离去。他从侧门离开奉仪殿,直接前往高太妃居住的碧云殿,并没看见正门外长跪的拓跋宏,浑然不知自己被人当做道具利用了一回。
北海王拓跋详一走,殿内又安静下来,滴漏一声一声地响,像沉默不语中的心跳。太皇太后叫崔姑姑出去传话,告诉皇上生病的是冯清,太皇太后凤体无恙。崔姑姑直接引着拓跋宏,进了冯清歇息的东配殿,让他亲眼看见。
冯清的疹子还没消,用被子蒙住头,无论如何不肯见皇帝的面。拓跋宏劝慰了几句,在太皇太后寝殿外叩头告别,做足了礼数,这才离开奉仪殿。从头到尾,太皇太后都没见拓跋宏的面。
冯妙听见殿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凝神看向太皇太后,替她垂下如意团花鲛纱幔帐,忽然听到太皇太后说话:“你过来,哀家有话对你说。”她心里一紧,知道太皇太后大事已定,要处置冯清出疹子的事了,赶忙上前跪在床头。
“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哀家不想平白叫人看冯家笑话。可这事情总得有个交待,这样吧,你到甘织宫去禁足反省。你可还有什么话说?”太皇太后说得轻描淡写。
甘织、乐樵两宫,原本是开国皇帝定下的两处僻静宫室,本意是提醒子孙后世,不要忘了起于微末的艰辛。可奉选入宫的女子,谁不是为了与帝王携手,共享万丈荣光?这两处宫室,因为名字不详,而没有人愿意居住,再加上陈设简陋、位置偏僻,渐渐成了宫中禁足的场所。
冯妙听见太皇太后发问,赶忙俯身跪下:“谢太皇太后回护之恩。”冯清在宫里出了事,博陵长公主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太皇太后名义上将她禁足处罚,实际上,却是免了她回府后,受博陵长公主的欺辱。
手心沁出一层薄汗,太皇太后的恩典,不是谁都有福气消受的,冯妙清楚,她肯在此时替自己安排去处,一定会要她拿最珍贵的东西来换。
果然,静默片刻,就听到太皇太后再次幽幽开口说话。
☆、37、何奈霜雪(一)
“哀家送你去甘织宫,至于何时能出来,就看你自己的运气了。”太皇太后微微闭上眼,透出几分倦色,“冯家的女儿,既然门庭比别人高贵,总该有几分上天眷顾的好运气吧。”
冯妙心中一凛,世上哪有什么运气?太皇太后年轻时,受叔父叛乱牵连,被没入宫中为奴,一同进宫的冯家女眷有十几人,可日后入主奉仪殿的,却只有她一人而已。
年十三,凭借姿容出众,以永巷贱奴身份,被文成帝看中,一跃成为贵人。年十五,手铸金人成功,入主中宫为后。看似步步好运气,背后的波谲云诡、暗潮涌动,恐怕一言难尽。
运气,都是人争来的!
冯妙再次叩首:“奴婢恳请太皇太后,代为关照奴婢的阿娘和弟弟……”
话没说完,就被太皇太后冷冷截住:“你父亲那里,少不了他们的吃穿用度,到你有资格跟哀家讲这些时,哀家自会应允你,你去吧。”
冯妙被小太监引着出去,等她走远,太皇太后的眼中,才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她的确是个聪明孩子……”太皇太后对着崔姑姑幽幽叹息,“宏儿小时候,也是个聪明孩子,可越大了,聪明的孩子就越不叫人放心,倒不如蠢笨些的省心了。”
崔姑姑不敢接话,只能小心劝慰:“太皇太后劳累一整天了,早些歇息吧。”
“岂止是一整天呢,这一辈子,不都是这么过的么?”太皇太后拉过苏绣弹花锦被,盖住身子,“李元柔,生时在上阳殿跟哀家作对,死后也不让哀家安生。今天要是哀家当真废了她儿子的帝位,恐怕那些外臣就要闹起来了。”
按照规矩,到甘织宫禁足反省,既不能携带宫人奴仆,除了一身衣裳,也不能带任何用品,以防有人携带刀剪利器,在这里自戕寻死。冯妙原本也没什么东西,一出奉仪殿大门,就看到一个梳着平髻、穿水蓝色粗棉衣裳的低等宫女,在门口等着。
冯妙知道以后要看别人脸色过活,先屈屈身子,叫了一声:“姐姐好!”
那二十出头的宫女瞟了她一眼,见她身上钗鬟都除去了,便不把她放在眼里:“快点走吧,还要睡觉呢!大半夜里的,困死了。”
永巷漆黑幽长,石座路灯里,摇动的灯火无声地跳跃。身前身后,都是漫长得看不见尽头的黑夜。冯妙默不作声地跟在那宫女身后,只觉得深宫中漫长的一生,也正像这条道路一样,走在中间,觉得似乎永无尽头。可真正到了尽头,却发现,那里不过仍旧是黑夜而已。
甘织宫的大门缓缓推开,发出“吱呀”声响。那低等宫女把她带进耳房:“内间已经落锁了,先在这里待一晚,明早再进去。”
耳房内只有一张木板拼成的床榻,冯妙记得那宫女刚刚就说困了,好意说了一句:“那姐姐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宫女“嗤”的冷笑一声,用下巴点着那张床榻:“这是我歇息的地方……”她眼睛往旁边一挑:“那边才是你睡的地方。”冯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角落里铺着一层干枯的稻草,草茎上还带着干涸的血迹。那是用来拖拽病死的宫女太监的草席。
转回身时,那宫女已经在床榻上躺好,“呼”一下吹熄了桌上的烛火:“赶紧睡去,明天早起去文澜姑姑面前学规矩,你们到了甘织宫,可就别想偷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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