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弟弟身上书卷气太浓,过于憨直,还是缺少历练啊。”陆广言如何不明白陆宗元的疑惑,“可这样也好,于他而言,未必是一件坏事。”
如果说还有哪个是最看不得陆家分崩离析的,就是陆广言了。
作为家族辈分最长的人,陆广言对家族的感情也是最深,不是万不得已,如何愿意眼睁睁的瞧着兴盛一时的陆家走到今日的地步?
“万不得已?”毕竟长时间浸淫官场,听父亲这般说,陆宗和登时悚然而惊,“难不成明廉那里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何止是出格?”陆广言却是长叹一声,“前年上族里出了一件事,你或者也听说过。”
“何事?”
“陆家商号运出去售卖的货物,因牵扯到私自贩卖官窑瓷器的案子中,被武安侯查获,讯问的结果,这些商贩竟是俱和镇守胶东半岛的庆王有关系,更甚者,当时被扣押的这些商贩都和在胶州任职的朝廷命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陆宗和听得心一沉,立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若然消息查实并上报朝廷,怕是皇上必然以为,这些家族都上了庆王的船。
“当时正是瑄哥儿适逢其会,巧妙化解了这个危机。后来随着皇上和太后矛盾越发尖锐,当初牵扯进走私案的官员也都露出头来,竟然,全是庆王党。”
饶是事情过去了这么久,陆宗和依旧觉得有些冷汗涔涔。在朝中为官,最怕的就是立场不明的骑墙派。
按照父亲说的时间,那会儿明熙可是刚刚进入内阁不久,而给了他这个机会的,却是皇上。
要是让皇上以为,陆家一方面在他面前标榜忠正臣子,另一方面却又和太后庆王党那边勾勾搭搭……
必然大祸临头。
“当初若没有瑄哥儿,陆家必然陷于被动之中,更甚者说不定,就得真的站队……”失去了皇上的信任,再有满朝大臣的风言风语,陆家很有可能被迫上了太后并庆王的船。
陆宗和这会儿也听出了些端倪:
“父亲的意思,难不成这事儿和二房也有关系?”
却是并不甚相信。
须知陆家以儒教传家,最恨的就是乱臣贼子,时时告诫子孙,只需清白做人,切不可贪图名利,反置陆家于万劫不复之中……
陆广言冷笑一声:
“别说你不信,就是我,不是瞧见一条条证据摆在那里,也不敢相信,明廉他为了名利,竟是这般丧心病狂……”
“当初不是他特特嘱咐过,珦哥儿那般胆小,如何敢做这般冒进之事?甚至为了维护父亲,还把所有责难一个人担着。”
“而且还有更可恨的——便是当初那个把详细情形报告官府,特特把武安侯引过去的人,也是明廉一手安排。”
“古有易牙烹子,以谋君心,咱们陆家可也出了位随时能把儿子丢出去顶缸的勇士呢。”
饶是已然猜测出其中必有内情,陆宗和却是依旧没有料到,背后隐情竟是这般曲折,更甚者一向瞧着温润忠厚的侄子陆明廉,竟是这么一个为了前程不择手段的野心家。
“不独目无家族,更甚者,连自己儿子都要算计在内……眼下分宗正是时候,不然,将来定会带累整个家族。”
自己可不放心儿子们追随这样一个心机深沉为了名利可以亡故亲情的人。
“珦哥儿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小母亲不慈,还要被父亲时时算计……”陆宗和这会儿才明白,为何二房如日中天时,陆珦会选择过继到长房。
“所以说别看瑄哥儿表面上对二房没留丝毫余地,其实却最是个心软的,但凡你不辜负他,就能得到庇佑……”陆广言又点了儿子一句。
已是见识了陆瑄的手段,更被陆瑄能力之强一再刷新认知。可陆宗和依旧不敢相信,父亲竟对陆瑄推崇若斯,听他的语气,分明暗示陆瑄能护住愿意追随他的族人,至于二房那里则只会带来灾难。
毕竟,即便下场,陆瑄会考的怎样还未可知,是不是能进入官场都是一个未知数,如何还能奢谈其他。若然科举失利,又有什么资格同二房斗?
陆广言却是捋了捋胡须,有些浑浊的眼睛都明亮了不少:
“你放心。瑄哥儿的学问还在明熙之上。再有这孩子的心智,在他手里,陆家兴盛必然更胜今朝!”
学问还在明熙之上?陆宗和登时倒抽一口凉气——
明熙能做到首辅的位置,心智学问可是远超常人。而现在父亲竟说,瑄哥儿还要胜过乃父?!
那岂不是说,瑄哥儿此次科举,十有八、九,能问鼎状元。
之前瑄哥儿就是解元,难不成,陆家的家族史上,还能出一个连中三元的天才?!这于陆家百年家族史,可是绝无仅有!一想到这个可能,陆宗和呼吸都有些粗重起来。
而此时,层层把守的贡院之内,一众主考官弥封并誊抄完考卷之后,正认真翻阅着一份份试卷,落卷放到一旁,选中的则呈上主考官裴云杉的案头。
裴云杉师从于名满大正的一代名儒崔老先生,不独本身是天才,更兼勤奋至极,据说天下书籍千千万,却是少有裴云杉没读过的。
是以尽管一干举子中不乏有文笔花团锦簇者,却是少有能吸引裴云杉视线的。
当然,那是之前,从方才前后两份试卷呈上去后,裴云杉看完这篇看那篇,到这会儿已是足足看了不下五遍。
旁人也就罢了,之前和裴云杉打过交道的副主考程实却是敏感的察觉,怕是今科会员就要在裴大人手里两份纸卷中择其一。
☆、200
陆家分宗的消息以不可抵挡之势在最短时间内传遍了整个京城, 并以最快速度向周边地区蔓延开来。
如果这会儿有人询问陆明廉高调回京、执掌工部,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答案怕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 因为陆明廉最想回答的是这四个字:
苦逼,憋屈。
作为官场老油子, 陆明廉在地方州郡任职时, 曾令多少豪门大族折戟沉沙,在他手里栽了大跟头, 这次回到京城,更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满心想着压下长房, 取代后来居上的堂弟陆明熙, 让天下人仰望。
却是再没有想到,会在堂侄陆瑄这里撞了个头晕眼花,头破血流, 所谓出师未捷身先死,说的就是眼下的陆明廉吧?
更可气的是做为受害者, 陆明廉却收获了最多的谩骂和不齿,硬是打落牙齿和血吞,连个能喊冤的地方都没有。
毕竟文官最看重的就是“气节”二字, 陆明熙做为文官之首的名头可不是说着好玩儿的。很多人或主动或被动聚集在陆明廉的周围,冲的可不是他的才学,或即将入内阁的传闻,而是陆明熙的兄长, 陆家当家人的身份。
骤然听说陆明廉甫一执掌陆家,就过河拆桥,迫不及待的把没了阁老陆明熙支撑的长房给踢了出去,一时舆论哗然。
即便官场哲学是明哲保身,有些人更是擅长捧高踩低,可同情弱者也是人类本性,更遑论陆明熙这才倒下多久啊,旁人难免会起兔死狐悲之感。陆明廉温文尔雅的人设瞬时崩塌,一上朝,就接受了一番来自同僚白眼的洗礼,连带的,高高低低的“伪君子”“白眼狼”“真小人”的议论不绝于耳。
把个陆明廉给堵得,恨不得来个以死明志才好——
你们他妈的知道什么,老子真的冤枉的,老子真是被陆瑄那个兔崽子下了套。算计成这样的啊!
太过愤怒,没认真看路的后果就是险些撞到人,陆明廉忙往旁边闪了一下,本想礼让对方先过去,不想对方却在自己面前停了下来:
“听闻古有英雄能脚踹妇孺,拳打老弱,某本当做笑谈,今日观陆公所为,信之!”
陆明廉脚下一踉跄,好险没摔倒,气的鼻子都要歪了:
“你,你……”
将要骂出口的话却在看清说话的人是谁后又咽了回去,心头已是汹涌而过一万头草泥马——
对着身高九尺、威风凛凛,还握着拳头,一副随时都会暴起揍人的武安侯,陆明廉到底有多想不开,才会上赶着和他动手啊。
强忍住满腔的悲怆和委屈,:
“我不和你这等武夫一般见识。”
一拂袖子,转身走了。
武安侯在朝中本就是忠心耿耿的武力担当,再没想到竟还有言辞如刀的激情时刻。一时在广大文官中颇刷了一波存在感。
和以往文武对峙时,文官一窝蜂为同类代言,唾沫横飞的指责谩骂武将不同,这次竟是一窝蜂的向袁烈表露膜拜之情。
武安侯有生以来,第一次接收到来自文官的善意,收获了无数的赞誉之词。
甚至本朝史书有关武安侯的列传上,还详细记载了这件事,除了赞叹袁烈的识英雄于末路的识人之明外,更是对其节义大加褒扬。
也有人不以为然:
“听说武安侯和陆家长房可是姻亲,他那女儿很快就会嫁入陆家,眼下所为,分明是亲亲相护罢了!”
却被一大票文官嗤笑了回去:
“陆家长房遭难,武安侯不过因为长辈之间一句戏言,便毫无推诿履行婚约,还是在陆家这般艰难的时候,真真是大丈夫所为。就是亲亲相护又如何?照样让人佩服的五体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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