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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案之河清海晏 (凤久安)


  那值夜官收了牌盖了戳,打开侧边门,让他二人入内。
  乔仵作抬了抬手,长长的袖子盖着手,只露出如贝的手指尖,勾了勾,示意沈情跟上。
  这里是刑部牢狱司,背阴而建,多关押重犯死囚,平日里就比他处阴冷,今夜有雨,更是寒冷潮湿,冰冷的风如刀割膝盖。
  乔仵作走得不稳,有气无力垂着头,发丝从兜帽里滑出来,模样很是憔悴。
  从门口到提牢厅那一段路,他走了许久,沈情看他着实辛苦,便问道:“你身体不打紧吧?”
  乔仵作点点头,终于到了提牢厅,他慢条斯理将手中提灯挂于墙柱之上,招手让沈情随他来。
  沈情收了伞,靠着墙柱放好,伞上的水凝成一滩小水洼,她拿出手帕擦去溅在鞋边裙摆的泥点,一抬眼,瞧见乔仵作脚面和衣摆干净整洁,无半点泥点,惊诧不已。
  她回忆着刚刚乔仵作的走路姿势,虽体虚不稳,却如闲庭信步,慢且不乱。
  一个仵作,还挺讲究。
  提牢厅值夜的官员年岁不小,正在整理公文,见到乔仵作也没起身,只搁了手中笔,问道:“是小乔吗?天下着雨,你怎么出来了?身体可还好?”
  乔仵作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退后几步,伸手一礼,优雅做了个请的手势,让沈情上前去。
  沈情会意,见这位官员身穿青色官服上绣白鹤,行了礼介绍道:“学生沈情见过大人。”
  “沈头名!早有耳闻,小小年纪便是律法科头名,这真是后生可畏呀!”这官员起身回礼,“我是刑部刑查陈固。”
  “陈大人。”沈情掏出案宗,递给他,说道,“这是案宗,是学生今日的复核内容,今夜前来,是想让大人提疑犯李复来,我有话想问一问他。不知这合规矩吗?”
  “李复?”陈固道,“提是能提来,只是这李复是个疯癫之人,言语颠三倒四,恐沈头名不好审问啊。”
  “无妨,让我见一见他。”
  陈固叫来人去提李复来,这边给沈情沏上茶,让她坐下,又转头指着墙角的椅子,对乔仵作说:“小乔啊,你也坐那边休息吧。”
  乔仵作摇了摇头,陈固便道:“坐吧,没事的,身子骨不好就要多休息。”
  沈情愣了一下,看了看手中的热茶,推给了乔仵作。
  乔仵作那双墨色的眼睛立刻有了光,感激地看着她,无声道谢。沈情轻咳一声,转头与陈固说起这桩杀嫂案来。
  提及案件疑点,陈固摇头道:“这只是解释不通的地方,沈头名,这案子凶手是当场被村民缉拿送官的,一目了然,不会有疑,不然我们也不会这么快定了死罪送大理寺复审。”
  沈情问:“可有目击证人?疑犯可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全村的都是证人,他自己也说杀了。”陈固喝了口茶,道,“尽管无人目睹案发情形,但好几个村人见犯人作案后提刀狂笑,衣服上全是杀人留下的血,不是他还能有谁?当日村民报案,我们已经问过了,这李复早先是个赌徒,劣迹斑斑,家产田地输个精光,活生生把父母气死,他自己大病一场疯了,疯了后才戒了赌,平日里跟哥嫂一起住,不能帮兄嫂做活,还要兄嫂照料,整日在村里晃荡,跟小儿们疯耍,唉……”
  沈情问道:“兄嫂……李复哥哥呢?”
  “家中田地被李复输光后,李复哥哥凭借拳脚功夫,到汤面薛家给人看护院子了。”
  沈情好奇:“汤面薛家?”
  “开面馆的,面做得还不错,就在西街码头前,沈头名可以去尝尝,尤其是老板娘做的阳春面,好吃极了。”
  廊外传来狂叫声,惊的陈固失手摔了茶杯,口中骂着晦气,拿起门后扫帚打扫碎瓷片。
  “人提来了。”
  两位狱卒提着一个头发蓬乱身形干瘦的人进了提牢厅,那疑犯手脚皆负铁链,拖在地上哗哗响,他口中念念有词,蓦地又是一声尖叫,似哭似笑。待把他放下,狱卒一松手,他便探着手,向陈固抓来,眼神发痴,大声喊着:“扫地!嫂嫂我给你扫地!”
  陈固便举起扫帚抵着他,高声呵斥着,让他老实点,抹了把汗,对沈情说道:“沈头名,这就是李复。”
  李复飞快地爬过来,又抱住陈固手上的扫帚,口中叠声道:“给我!给我!”
  陈固举起扫帚,作击打状,把李复吓得抱起头,蜷缩成一团,滚至墙角瑟瑟发抖:“嫂嫂打我!打我!”
  沈情走过去,蹲了下来,在陈固的惊叫声中,掰开了李复的手,拿至眼前。
  李复的手除了脏,竟无半点伤痕,想来应该是从小未吃过苦下地劳作过,连茧子都摸不到。
  沈情咦了一声,抬头仔细打量着李复。
  尽管瘦脱形了,眼神也浑浊了,可要洗干净脸,梳了头,这人定是个好相貌。沈情笑道:“爹娘生了副好皮囊,可惜了……”
  许是听到了爹娘二字,李复抓住了沈情的袖子,如孩童般,巴巴念着:“娘……嫂嫂……”
  “让我看你头上的伤。”
  这李复还没洗脸,脸上的血迹早已干涸,有的被他用手搓了,成了碎屑,挂在眉毛上,脏兮兮的。
  乔仵作走来,撩了衣摆,双膝跪在地上,手撑着,努力出声介绍道:“你看他前额……的伤。”
  “挺深的。”前额那处伤清晰可见中间被角状物体敲出的痕迹,比普通的伤要深一些。
  “是桃木匣的角……”乔仵作细微的吸气,努力让她听清,“头后枕骨那里,不是这样的伤。”
  沈情按住李复,转了个头,拨开结着血痂的头发,看到了乔仵作说的那处伤。
  “这处伤创面平整,一定不是匣子砸出来的。”沈情拇指抵着下巴,陷入沉思。
  好一会儿,她收回手,说道:“刚刚好像哪里不对,嘶——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她看向扫帚,又看了看安静下来,像受惊的孩子一般偷眼看她的李复。
  沈情站起来,问陈固:“陈大人,这案子是什么时候报到刑部来的?”
  “前天事发就报上刑部了。”陈固说,“一般这种证据确凿的案件,定罪也快。这不,我们昨日就把案宗交给你们大理寺复审了。”
  “我要去看现场。”沈情说。
  陈固奇道:“沈头名可是觉得哪里不对?”
  “解释不通。”沈情说,“案发当日又无人目击,不能这么草率定罪。当死者和疑犯都呈现出解释不通的疑点时,我便不能轻易下结论。何况这是我的复核考题,小心仔细总没错的……”
  “沈头名……”陈固道,“大理寺可从不用疑案复核中榜学子啊!能给你们的,一定是案情简单的,只是走个过场,且复核只是考察学子们面对不同死状尸体时的反应,是否惊慌,是否害怕,如此罢了。若不合格,看完尸首,就领牌至地方历练了,怎会让你肩负复审疑案的重任呢?您……您只是个刚考中的学生啊!”
  沈情震惊:“诶?”
  

  ☆、汤面薛家的老板娘

  沈情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他们这些出身寒门的学子,住不起单人单间,通常是几个同乡在便宜点客栈里同住一间大床铺,再用隔板隔开几个床位,以此方式节省银两。
  因而,沈情睡不着翻身叹气,扰的一板之隔的同窗也睡不着。
  同窗叫梁文先,今年二十一岁,是个眯眯眼包子脸,据说就是因为这张白嫩的包子脸,实在不像是种地人家的孩子,让家中长辈认为他生的是富贵官相,这才狠心供他读书。梁文先也争气,多年苦读,此番京试的成绩虽不能参加百贤游春,但也可留在京中为官了,听闻明日就可知道他任职何部,是何官职了。
  梁文先敲了敲隔板,不耐烦问道:“沈机灵,你耕地呢?”
  他这人说话,总是有气无力的,也不带情绪起伏,就跟他脸上的表情一样,基本风平浪静,没有起波澜的时候。
  “对不住。”沈情叹了口气,保持住姿势,不再翻动。
  梁文先坐起来,从隔板上方的缝隙往下看她,“沈机灵,怎么了?你不是通过复核了吗?为何叹气?你今晚拿下的官职是大理寺司直啊,六品,满两年之后,就可升寺正了,你这一考,算是苦尽甘来了,还有什么不满的?”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哪里是不满官职。”沈情喃喃道,“我实在放不下那个案子。”
  梁文先道:“一个复核考试而已,怎会给你疑案?大理寺那种地方,审案查案,都需有经验者携带数月才会单独给你案件。莫要太当真,他们不会真把重案给你的,你是考了个头名不假,但你也才十七,初出茅庐一个丫头片子,就算案件有疑也不会交给你查办。沈机灵,看在同窗的情义上,我求求你,活的简单些罢。”
  沈情不语,头枕着双手,仰面望着天花板。梁文先以为她放下了,遂盖被睡觉,哪知没多久,听见沈情骂了一句:“啧,那个仵作!”
  “又怎么了?”梁文先打了个哈欠,问她,“复核的时候,和仵作配合不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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